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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多好的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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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接上回,放眼当今仙门,究竟哪位大才,能够肩负起荡平邪魔昭彰天道的大任?

“所谓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颠扑不破的公理和真谛,往往藏在昨日的历史里。既然要谈彭侯野犬和十月散人,那就绕不开覆灭于二人之手的,曾经烈火烹油的两大顶尖豪门。凤麟洲,除了次子阮从谦,满门体修,那阮从谦修的什么?符箓。再看灵墟,宗主颜百川不用说了吧,北荒悍狼,空前绝后的体修霸主,教出来的门徒个个硬汉,可他最得意的关门弟子穆游,偏偏是个描神画鬼的符修……

“也就是说,彼时的仙门,正儿八经是体修和符修的天下。体修,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一旦生杀予夺的权柄在握,世上的公理便只有一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符修,说得好听点,叫负气含灵,说得难听点,那便是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务虚不务实,心飘气浮,神神道道,活腻了拉着全世界陪葬这种事,搁别人那儿,也就过过嘴瘾,可对他们来说,却是有志者,事竟成啊!

“说白了,一个把事做绝,一个把人做绝,暴君和疯子联袂统治之下的世界,可想而知有多危险,表面上再平静,内里也不知有多少凶险的暗流在涌动,分崩离析不过迟早的事。

“大魔头这种东西,又不是鸟粪里的种子,哪里那么容易横空出世?彭侯野犬也好,十月散人也罢,保不齐,就是那灵墟和凤麟洲‘养’出来的蛊,福业相牵,反噬自身罢了。”

按捺半天的一只巴掌终于忍无可忍高高扬起,在它砸向桌子前,被人一把拦住。

顺子眯起一双细眼,“毕老,来之前说好的,不许乱发脾气。”

毕撼山吹胡子瞪眼,“老夫跟着来,无非好奇你小子三天两头泡在这些地方,究竟都整些什么幺蛾子,敢情净听人放屁来了?!你听听他说的什么屁话!他丫就差指着符修的鼻子,骂我们是该死的臭疯子了!”

毕撼山暴跳如雷,惊疑的目光纷纷从周遭投来,顺子给他倒了杯水,“喝点水,消消气。”

他这副不咸不淡的态度,看得毕撼山更是来火,索性胡搅蛮缠翻起旧账来,“呵,比起台上那位鬼话连篇的臭说书的来,你小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初老夫险些就信了你的邪,且不说我那短命徒弟是否确有其人,单说我落到凤麟洲手里当人质这茬,简直就是胡扯! ”毕撼山满脸写着不服气,“那阮家人是哪里来的不入流三脚猫,凭他们翻天去,能耐老夫何?!不是老夫夸口,哪怕在当年,老夫尚且未届鼎盛,那阮崇和颜百川正经联合起来,也不是我毕撼山的对手!”

顺子擦了擦被他喷了满脸的唾沫星子,口吻很平静,“正面交锋他们当然奈何不了毕老您,但阮家那群杂碎,最拿手的好戏,便是把人往死里阴。您心胸坦荡,于下三滥一道上,自然不是他们对手。”

毕撼山一口气堵在胸口,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这小子三言两语,倒是说得在理,可他越在理,说明自己那个早死的好徒弟越可能是真实存在的……

毕撼山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嘴唇动了几动,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人哪,本事再大又怎么样?终究……敌不过该死的造化。”

毕撼山忽然平静下来,顺子波澜不起的神情反倒有些震动:他知道,关于楼小禾的事情,毕老虽然已经全部忘光了,但他其实始终不能介怀,每每提起,情绪都异常暴躁。可惜和不甘自然是有的,用他的话说,“多好的苗子。”更多的,或许是自责和痛心,他自诩本领通天,到头来,却还要靠个孩子豁出命去捞自己,末了自己还啥啥都不记得了……依毕老的性子,他接受不了,于是他不肯承认,嘴硬得要死,从未像现在这样,在顺子面前,毫无掩饰地说着消沉话。

顺子把水杯递到毕撼山跟前,“您老赶紧喝点水,嘴都干得破皮了。”

毕撼山把水灌进肚子里,气终于顺了点,忽然看向顺子,一脸认真问道:“小顺子啊,老夫知你不是那闲茶浪酒之辈,老实告诉老夫,你总往这些个消遣地钻,究竟是为了什么?”

顺子倒水的动作一僵,他放下水壶,沉默一阵,却只是看着毕撼山的眼睛,没有说话。

有些苦衷和执念,太重了,重到无法宣之于口。

毕撼山对上顺子的眼神,有些愕然,难得地,还有点不知所措。

顺子这个小伙子,精明能干会来事,他对你最好的时候,就是对你有所图的时候,但毕撼山还不晓得么,这厮其实骨子里很淡漠,人前端着笑脸,人后或者自己人跟前,总是木着一张脸,他从没见过顺子露出这样的表情,就好像……要哭了一样。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好像说错话了,把人给惹难受了。

毕撼山拎起壶要给人倒水,发现水杯是满的,只好又放下,胡乱抓了块糕点递过去。

不知是不是他老眼昏花出现了错觉,桌上的糕点好像凭空少了好几块。

“?”

……

顺子和毕撼山要是偏偏头,往斜后侧不远处那桌看上一眼,便会发现两位老熟人。

因为十月散人越狱之事,整座聚窟谷全力而出,几乎成了座空谷。

在这风声鹤唳的当口,豆豆浑似个没事人般,雷打不动地又跑来了保真阁,今天那家豆花卖完了,聂霸给她买了串糖葫芦,她没有牙吃不动,就喜欢嗦外面那层糖衣,嗦得津津有味。

她觑着旁边聂霸的神色,没什么表情,但明显不对劲。

“怎么了霸霸,不高兴?”

聂霸抿着唇,往台上瞪了一眼,道:“天君不是暴君。”

“……”

对了,他家天君是个体修来着,这是对号入座,心里不痛快了。

豆婆婆乐了,觉得有点好笑:“你跟他计较什么,靠嘴皮子挣生计的人,说点大话吹点牛皮造点口业什么的,总免不了的,你家天君大人大量,犯不着和他一般见识。”

豆婆婆听得倒是起劲,心情似乎比昨天好一些,耐心开解完聂霸,笑呵呵道:“你且听着吧,我猜啊,接下来他要开始指指点点踩一捧一了。”

“我们且来盘点盘点当今的仙门三大宗……”

“看吧,让我说中了不是。”

“不知各位可曾留意过,正统宗门几乎都会有自己世代相传的训语,或者也可以叫宣言。可别小瞧了这东西,天天挂在嘴边的口号,好比灵力无边的咒语,潜移默化,便成了骨子里的东西,一不小心,就能决定命运……”

“说得还挺像这么回事的……”豆豆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哎,对了,那咱们聚窟谷的谷训是什么啊?怎么从来都没听人提起过?”

聂霸被问住,思考片刻才道:“归海谷主向来不喜繁文虚礼,或许没有这种东西也未可知。”

“比如我们天照城谷神庄的:「虚而能受,无所不应,此心光明,谷神不死」,古雅沉朴,且不失豪情。

“又如金鳞帮的:「一苇可航,金鳞透网」,霸气潇洒,禅意深远。

“而聚窟谷的谷训,却是一句诗——”

豆豆和聂霸福至心灵,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处去:

「复此凉飙至,空山飞夜萤。」

“夏夜萤火,纷飞闪烁,虽有亮光,却微弱游移,飘忽不定,这句诗,恰恰便是聚窟谷的写照。说起来,聚窟谷可谓是资历最老的豪门了,但同时争议也是最大的。这群姑娘们幽居遁世不声不响,唯一喊得出名号的,也就属首徒叶初服了。大家晓得的,她是体修,也是继颜百川之后当之无愧的体修第一人,但方才我们说过了,体修当中的确不乏人才,冲锋陷阵不成问题,却绝不是领袖那块料。更何况,叶初服当初尚且在野之时,作风何其跋扈,气焰何其嚣张,赤袖夜叉的大名那也是一个响当当的!可自从入了聚窟谷的师门之后,整个人锋芒尽敛,庸庸碌碌,竟渐渐地查无此人起来!她在拔犀菁华榜上的名次也是一跌再跌,连那耍大刀的贱狗,侏儒吕平也能骑到她头上去了!”

这说书人似乎颇为欣赏叶初服,正所谓爱到深处自然黑,批评叶初服的话说得有些重了,“查无此人”自然是不可能的,但相形之下,的确不比那些个大红大紫的风云人物。

当然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提到另一人时那侮辱和轻蔑的口吻,登时让豆豆火冒三丈,她抄起了拐杖,还未来得及朝那人面门上丢,就见一只鞋劈空砸去,“啪!”的一声,那说书人仿佛嘴上挨了人一大巴掌,登时捂着脸惨叫出声。

满座哗然。

没人知道这只飞鞋是何人手笔,豆豆方才却凑巧看得真切:打斜坐着一老一少,白胡子老头脚下可不正少了只鞋。

似乎感应到豆豆的目光,顺子这时偏头看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对于彼此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双方心中都有了数:并不是单纯的巧合,她们所为的,是同一个人。

……

四人于是自然而然拼了个桌,上前时豆豆没忘记拿上手边的糖葫芦,但是她忽然对着糖葫芦愣住了。

“霸霸……”她狐疑道,“我这糖葫芦,从下往上,貌似……少了两颗。”

聂霸:“?”

……

散场后,豆豆和顺子一同去找到那位说书人,打听了点事。

一如既往,没有得到答案。

百年前,世人最关心的,是那场轰轰烈烈的灭门惨祸,而豆豆和顺子在意的,却另有其事——

蚩尤旗现世的前提是神龙符完璧,而神龙符完璧,说明那个孩子的尸体,时隔百年,终于从茫茫弱水之下被打捞了上来。

她们只想知道,十月散人得到神龙符后,那具尸体是何去向?

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她们比谁都懂,但,她二人要的,不过是一座可供怀想的坟茔罢了。

问,又能去问谁呢?

到头来,只能去传说里寻一点蛛丝马迹。

神龙符,蚩尤旗,弱水,灵墟,彭侯野犬,十月散人……所有这些在传说中沸沸扬扬,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她们,那个无声无息死去的,名叫楼小禾的十八岁少年,究竟埋骨何处。

“平儿最近还好么?”豆豆开口寒暄。

“挺好的,就是性子太争强好胜,到处树敌,头疼得很。”顺子说着抱怨的话,语气却含笑,

豆豆也笑:“能怨谁?要怨就怨你这个药王坞少主,医术太精湛,把他医得跟个窜天猴似的,太活蹦乱跳了些。”

顺子现在出息得很,正式成了药王玄鉴的接班人,虽然名义上还是少主,可玄鉴多年来一直在外云游,顺子实际上已经开始真正掌事了,因为本领确实过硬,虽是门内资历最浅的弟子,但药王坞少主的头衔,却没有人不服的。他弟弟吕平的失智症,连玄鉴都束手无策,早年间被他亲手治好了,虽然身材依然矮小似侏儒,但心智很健全,身体也健康得不得了,跑去学了体修,天天耍着大刀招摇过市。但顺子叮嘱过了,凭他在外面怎么闹,休得将他是自己弟弟这层身份透露出去,免得到时闯了祸,平白连累了药王坞的清名。

吕平最后倒也真单枪匹马闯出了些名堂来,只不过总有人拿他的犬奴出身说事,大多都看不起他,风评不算好,吕平虽然憋着一口气,却也很听他哥的话,果真守口如瓶,出门在外,关于他哥还有药王坞,愣是半个字也没提。其实,若知道他是药王坞新晋掌事人的弟弟,那些人就算心底再看不上他,面上多少也会有些忌惮,绝不至于像方才那说书人似的,大庭广众,随口就辱骂他“贱狗”。

顺子自己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反倒是毕撼山,气得脸红脖子粗,在一旁骂骂咧咧没个消停。

豆婆婆瞥一眼这暴脾气小老头,觉得好笑,楼小禾那么老实巴交一孩子,怎么就找了这么个熊脾气的师父,想想师徒俩日常相处,一个温温吞吞,一个七窍生烟,更好笑了……

笑着笑着,她就笑不出来了。

“哎,带花生糖了么,分我点,我身上的都叫霸霸吃完了。”

聂霸在一旁出声道:“豆婆婆,我只吃了两颗,其余三十九颗都是你吃掉的。”

“……”豆婆婆佯怒,瞪聂霸一眼,“啧,这孩子,怎么还拆长辈的台呢还?”

说话间,手里被塞了一把糖。

许多许多年前,那孩子也像这样,朝自己手里塞了一把她最爱吃的花生糖,让她多吃点糖,顺顺气。

那时候在因为什么生气,豆豆已经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那把花生糖,还有那句随口的叮嘱,是楼小禾最后留给自己的东西。

很多东西,是留不住的,也是不会有结果的。

就好像她和顺子这么些年一直在寻找的那座坟茔,明知是徒劳,却从未想过放弃。

其实,她们所求的,或许并不是一个结果,只是……不想忘记罢了。

如果连他们都忘了,那么,这个世上,还会有谁记得她呢。

那个救了他们所有人,转头却孤身向死路奔去的,那个喜欢吃花生糖的,嘴比猫还馋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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