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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他无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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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小禾装模作样往孤山别院走,但其实走了没几步,就鬼鬼祟祟折回了悬壶堂。

院子里有两个童子在捣药,屋里不断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叫声,他俩个似乎习以为常,动作不紧不慢,面上神闲气静,楼小禾见了,心下寻思:捣药这种她一只手就能搞定的事竟然还得两个人一起,而且看这效率……悬壶堂干活应该就不讲究什么效率,大可以光明正大摸鱼,若放在凤麟洲,这俩早就吃罚了,可见柳护法对手下人有多宽待,真真是个仁爱护下的好上司。

楼小禾一阵唏嘘,怀揣着对柳护法的满腔敬慕,蹑手蹑脚踱进院门,还没到跟前,余光猛地瞟到廊下的门冷不丁开了,她惊恐地望去,见不是彭狗,提到嗓子眼的心瞬间又落了回去。

出来的是个刀疤脸,方才她见过,跟在彭狗身后,像是心腹。

来得正好。

四目相对,楼小禾挺直腰杆,装腔作势地冲刀疤招了招手。

刀疤亲眼见了方才他家天君在楼小禾面前是什么样子,这会儿几乎毫不犹豫地就响应了楼小禾,跑到她跟前,恭恭敬敬问:“公子有何吩咐?”

“我问你,里头乱嚎的,是什么人?”

“是凌宵宫宫主,卓清泉。”

“在做什么,怎么叫得这么惨?”

“天君正对他用追灵术呢,此术……”他似乎在斟酌用词,“颇为考验承受者的心性和忍耐力,卓宫主养尊处优太久了,脆弱不堪,扰了公子清静,实在该死。”

“……”好一个脆弱不堪,那可是追灵术,仗着修为优势,强行闯入他人识海窥探记忆,受术者的痛苦程度,比剥皮抽筋更甚。

“是吗,追多久了?”

“早饭时候开始的……也没多久。”

“……”好一个也没多久,按说照彭狗的修为,这么长时间,就算堆在犄角旮旯里的八百辈子前的记忆也该追完了,除非……

“我听说,追灵术若使得好,只需轻轻一点眉心,无论想知道什么,都是弹指之间的事。”

刀疤扯出一个笑:“弹指之间夸张了,但以天君的本事,盏茶功夫不在话下。只不过,此番情况特殊,使的乃是双追之术,是以颇费功夫。”

“双追之术?”

“不错,天君想探的,是卓宫主用追灵术追出来的东西,若按常理,是绝无可行的,但既是天君,自无不可,只是时间问题,日落之前,当见分晓。”

*

从刀疤那儿探过口风,楼小禾心下已基本有了数:卓清泉果然把事办砸了,毕撼山没在他手里。但又没完全砸,他已对毕撼山使了追灵术。为什么要用追灵术?因为他们找到了毕撼山,却找不到神龙符。

这也验证了楼小禾之前的猜想——

在思索如何救出毕撼山时,她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是自己,在被抓去之前,会做什么?

第一件,她会用镇符印把神龙符封印在体内,一来让对方不能轻易得到神龙符,二来也算给自己留条后路——只要有人能够使出大道圆成神通纵横逍遥一线牵,自己就能和神龙符一起,逃出生天。

这第二件,便是将大道圆成神通纵横逍遥一线牵的秘法用纸笔记录下来。

说来,毕撼山堆砌词藻式的取名大法,很可能是针对天眼觑有意为之,因为如果给天眼觑一个宽泛含糊的关键词,抓出来的书册很可能与心中所想风马牛不及,比如她之前用“弱水”二字,就抓到过许多春宫图……

但若是像:降龙伏虎拘神遣将颠乾倒坤超凡入圣之符箓绝学,还有大道圆成神通纵横逍遥一线牵这样独一无二的毕式花名,绝对一抓一个准,当然前提是要把这一长串一字不差都给记下来,好在她记性很不赖。

等到太阳下山,便能使出天眼觑,得到秘法一线牵,又有柳含烟相助,无论毕撼山是在凌霄宫还是凤麟洲,都能把他老人家直接薅过来。

至于神龙符……到时肯定会被彭狗毁掉的吧。

其实,从头到尾,她都没得选。

现在她只能祈祷,毕撼山是从凌霄宫逃了出去,而没有落入凤麟洲手中:卓清泉能对他使追灵术,阮家人当然也绝不会手软,为了神龙符必将不择手段。

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太阳下山。在那之前,只要彭狗没有发现她身上镇符印的秘密,一切就还有转机。

忍耐,还有等待,多年以来,这些楼小禾本该极擅长的事情,在她慌乱冲出空荡荡的山洞,居高远望彷徨四顾的那一刻开始,似乎倏然就变得艰难生疏起来,好比站在悬崖边上,有一只脚已然高高悬了出去,哪怕再细微的风吹草动,也能令她万劫不复。

楼小禾从前觉得,天眼觑只在夜里灵验,是桩很妙的事:当所有人都陷入昏昧,混沌中无声无息开出一只天眼,撕破暗夜,窥见乾坤,待到天光破云,安堵若常,如如不动。

可现在她才知晓:原来,所谓的“此符只可解长忧,不可救急难”是这个意思。

楼小禾怕,怕有人等不到太阳落山。

她怀着满腔心事,一路走到了学堂门口,午后的晴光映照着青山下的巍峨建筑,飞檐迭起,画栋雕梁,朗朗书声乘着秋风,飘向碧波万顷的北湖。

*

楼小禾问过聂霸了,下午是沈涣的卦术课,聂霸有意无意地怂恿她逃课,她憋着笑:“沈护法今日跟着天君忙里忙外,想来抽不出身,下午的课多半要换先生讲,我对卦术其实颇感兴趣,还是想去听听,说不定还能请先生给我无偿算上一卦。”

没想到,课上的先生竟真是沈涣,而且,不等她开口,沈涣竟主动提出要给她算一卦。

当然,也并不是专给她的特殊待遇,算是某种课堂小福利,前面已有一水的学生领过沈涣的卦:有来年即将被富婆包养不再需要勤工俭学的剑修,有下个月灵兽就要开灵智的兽修,还有陈年肺疾即将大愈的器修,以及明天就要卖出去一大把积灰的灵符并小赚一笔的符修……

总而言之,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而到了她,那根干枯的千年之蓍在沈涣指间不折自断,发出的脆响像极了柳护法扭断顾世安脖子那一瞬的动静,室内鸦雀无声。

许是她的命太硬,把这稀罕的千年之蓍都给克坏了……

楼小禾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半截蓍草,小心翼翼想要还给沈涣,但瞧一眼他的脸色,只好默默将那草攥在手里,忍不住感到一阵心虚:这草,也算正经的古董宝贝了吧,会不会要她赔啊……

沈涣看她一眼,素来凶巴巴的脸上,竟难得流露出几分不忍之色。

“有什么愿望,说来听听。”

他这临终关怀般的口吻,以及周遭纷纷看过来的视线,让楼小禾深深感到:自己似乎已经是个半截入土的死人。

可这话倒是正中楼小禾下怀,她几乎没怎么犹豫,想了想,道:“有这么件事,它尚未发生,但我想知道,若果真发生了,会是怎样的光景……”

沈涣手里忽然出现一大筒的蓍草,他看着楼小禾的目光几乎可以称得上柔和:“心中默想此事,屏住呼吸,随手抽一根。”

楼小禾松一口气:原来所谓千年之蓍,一抓一大把,看样子是不用赔了。

她憋住气,抽出一根蓍草,眼前忽然天旋地转,走马灯似的画面还有嘈杂纷乱的声响铺天盖地朝她袭来。

神龙符完璧现世后的光景,历历在目。

手里的蓍草再度不折而断。

楼小禾身形摇摇欲坠,沈涣伸手扶了一把:“看到了吗?”

楼小禾后背叫冷汗浸透了,她勉力站定,想说话,却发现胸口和嗓子眼都堵得慌,只得无力地点了点头。

沈涣深深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他此时的模样正经又严肃,与平时简直判若两人,竟生生多出几分稳重靠谱的气质来,若与柳护法站在一起,倒真有几分一壶天左右护法的威严派头。

转身时,沈涣似乎不小心踢到了楼小禾的凳子,周遭登时响起一片倒抽气声。

楼小禾低头一看,脚边哪还有什么凳子,她定睛瞧了许久,才终于看清趴在地上那人的脸,他虽面无人色五官深陷,简直像是一张人皮挂在骷髅上,但楼小禾还是认出来了,紧接着两眼一黑——

她不记得自己提起过之前在凤麟洲学堂给阮存信当人肉坐凳的事情,阮存信自己恐怕都不记得了,但彭狗就是有本事挖到这件事然后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还把她这个当事人蒙在鼓里……

——怎么不算体贴呢。

*

下了学,楼小禾和豆豆顺子三人并肩而行。

豆豆拄着拐,步履蹒跚,楼小禾和顺子跟随她的脚步,走得慢慢悠悠。

“这小子打小就怂,人随随便便一唬,他就昧了良心。”豆豆一脸愤愤地朝地上杵着拐杖。

楼小禾听她说了一路,才晓得小德子做的好事。想来他受顾世安胁迫,才屁滚尿流跑到沈涣那揭发她阮家人的身份,却没想到转头就见到了顾世安的尸体,人都傻了。

楼小禾不想提他,见旁边的顺子心不在焉,小声问豆豆:“他怎么了?”

豆豆没有牙了,这会儿瘪着嘴巴,说话有些含糊:“也不知道什么事,方才上着课呢,失魂落魄跑出去,好半天没回来,问他也不说,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

楼小禾闻言,拽拽顺子的衣袖,用力清了清嗓:“我上回问你的事,怎么说?”

顺子直着眼睛,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回神,开口道:“我去炼器司和悬壶堂都打听了,天君随身那只葫芦里养的是蛊虫,叫做灵犀蛊,是柳护法专为天君定制的,那虫极具灵性,平时都休眠无声,唯有遇见真心爱慕天君的命定之人,才会发出悦耳的虫鸣。”

楼小禾闻言,哭笑不得:

“我不信天生克星。小禾,我信你。”——原来,彭狗上回在冥鸦瓮中说的这句话,是这个意思。

“恭喜天君!”——水杉林初见,一壶天那群属下这句齐声贺喜,喜的竟是彭狗求死有望。

难怪,她屡试屡败,彭狗却似乎愈挫愈勇,想来就是因为这灵犀蛊,给了他某种坚定不移的底气。

想来灵犀蛊其实是叫小红摆了一道,阴差阳错,早早将她认成了彭狗的命定之人,而彭狗呢,蒙在鼓里,只当她一片真心,哪怕屡屡失手,也从不气馁,由始至终都对她耐心备至,关怀讨好,绝不放过一线死机,可以说是相当坚韧不拔了。

楼小禾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她脑后这根发带,还有方才收到的那只花茶葫芦,追究起来,可都是小红替她挣的。

楼小禾颇感气闷,抬头望一眼天边,只见金乌西坠,暮色渐起,她一直在等的那个时机,马上就要来了。

但似乎,终究是等不到了。

她朝豆豆塞了一把花生糖,道:“顺子留下,帮我做点事,你也莫要再生小德子的气了,回去多吃几颗糖,顺顺气。”

豆豆接过糖,看一眼楼小禾,看一眼顺子,“什么事,我也帮着出出力?”

楼小禾随口搪塞:“力气活,用不着你。”

豆豆眨眨眼,瞥了一下顺子那柴火棒似干瘪的小身板,目光复杂,最终只是道:“听说最近天君喜怒无常,性子也比往常凶厉许多,上回竟因为有人在自家院子里种了几株凌霄,嫌碍眼,大发雷霆要把人家处死,后来还是因为那人临死之前大展了一番歌喉,天君听着顺耳,才侥幸逃过一命。你俩做事小心点,仔细别惹到天君,搞不好就要出人命的。”

豆豆语重心长,楼小禾听了,心里却在想:这流言中的彭狗形象,好像比他本人还要更癫一点,且癫得别有一番风味。

叮嘱完了,豆豆拄着拐离开,楼小禾目送着她的背影,问旁边的人:“平儿还好么?”

顺子浑身一震,腿一弯就要朝她下跪,楼小禾伸手拦住,压低声音朝他道:“犯不着跪我,求我的话一个字也不必说,只消把阮家人叫你传的话传与我,剩下的,我自会看着办。”

顺子一张脸煞白,红着眼眶哑着嗓子,好半晌,才开口道:“若要救人,日落之前,弱水之滨,以一换二,过时不候。”

好个以一换二:顺子的弟弟平儿是一个,另一个,自是毕撼山。

楼小禾面色不动,用今天天气很好的口吻,朝顺子轻声说了句:“北湖畔小松林,叫上沈涣,等我消息。”

不远处,柳含烟抱臂静立,似乎已等了她有些时候。

看样子,镇符印的秘密,彭狗和阮家前后脚全知道了。

认真算起来,论手段,彭狗还是更胜一筹,毕竟,双追之术到底更考验水平,反观阮家,摆着个正儿八经的符修阮从谦,居然到这会儿了才有所动作,实在逊色。

楼小禾朝着柳含烟走去,心下把彭狗和阮家都掂量了一遭,面上笑得一派无辜:“柳护法,你来啦,怎么这么——”

一声鞭响,又脆又亮,仿佛挥在耳边,楼小禾错愕回身。

只见道旁风驰电掣,许多身影呼啸而过,当先的是只灵兽,体型瞧着像细犬,头顶两角弯曲如牛,脊背高隆,四肢修长,身躯如满弓,爆发力很强,起跑瞬间如离弦的急箭。

“玉山灵狡兽?”楼小禾轻喃。

“楼公子见识过人。”柳含烟上前一步,与她并肩望向众人绝尘而去的方向,“奇兽居举办的福利赛事,不可御剑乘风,不可借助符咒,单凭两条腿,起于学堂,终于奇兽居,谁能快于灵狡兽率先抵达,便算赢。”

楼小禾偏头看她:“赢了便如何?”

“赢了,便是灵狡兽此生唯一的主人。”

楼小禾抬头望向天边,胸腔里的心脏怦怦直跳。

“柳护法。”

“嗯,去吧。”

……

她看过灵狡兽的骨骼图,它躯干纤瘦,后肢的骨骼却坚硬粗壮,腿部的每一寸肌肉都有力,小巧的足掌下生着厚厚的肉垫,哪怕再崎岖难行的地形,奔跑起来也能如履平地。

楼小禾急起直追,卯足力气超越身边纷纷的人流,逐渐接近一骑当先的灵兽,只为了离得近些,再近些,好将它的跑姿看得更清楚。

她忽然就理解了,方才那位听说灵兽下个月就要开灵智的兽修,为何会当场喜极而泣。

这种优雅又迷人,同时有着野性生命力的小兽,实在很讨人喜欢。

楼小禾拔腿狂奔,在她的脚下,除了风和大地,原本还有一副无形的锁链,它就像一道疮疤,揭掉了,还会重新再长出来,但凡她步子迈得大一点,便要扒她的皮,吃她的肉。

就在今天,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的时候,锁链重新长了出来,但也是在今天,当她不管不顾地狂奔向浓雾深处的那道身影,束缚她一生的枷锁,竟无声无息地化为了乌有。

原来,这是一个不管被他人斩断多少次终将卷土重来的恶毒诅咒,唯有靠她自己,才能彻底破除。

原来,彭狗每日里让她疯狂遛大黄,并非闲来无事的恶趣味消遣。

他就是这么个死德性,总能把关怀和体贴之举扭曲得不成样子,折腾得人直呕老血。

可虎口逃命都没能突破的极限,偏偏就为了这么个讨嫌鬼,竟叫她硬生生跨了过去。

——单相思果然可怕至极。

不过,狂奔之际,迎面而来的疾风,还有风中清清爽爽的草木气,足以让她原谅一切。

终点线就在眼前,所有人都被甩在身后,楼小禾与灵狡兽并肩,仿佛九霄之上,雷腾云奔。

最后关头,她却倏然卸下浑身的力气,放任自己从云端坠落,目送着那道光芒万丈的闪电穿云而去。

周遭传来阵阵唏嘘之声,似乎都在为她感到惋惜。

楼小禾却感到心满意足:能够这样畅快淋漓地跑一遭,已足够了,妄想要当谁的此生唯一什么的……她还没有那么自不量力。

*

“让后厨做了些爽口的素菜,楼公子尝尝,可否合胃口。”

楼小禾笑了笑,并不动筷子,“上回吃断头饭,还是在五天前。”

从刀疤那探口风时,楼小禾便已想得很清楚:卓清泉对毕撼山使追灵术,自然晓得了镇符术的秘密,想来也没有瞒着彭狗的必要,毕竟他们目标一致,都是要毁掉神龙符。

但卓清泉没有见过她,并不知晓她的身份,彭狗为了探究竟,于是对卓清泉使出了双追,凭他的本事,迟早能追到她身上。届时,为了占住先机,最快最稳妥的办法,便是把她手里这半枚神龙符尽快销毁,而要达成这个目的,有两个办法:

一是先解了镇符术,将神龙符从楼小禾身体里取出来,再把它毁掉。

二是直接一把三昧真火,连人带符一起烧掉:镇符术原本用于镇压某些威力无边同时隐患无穷的极端灵符,像这样的灵符往往不坏不朽,水火无侵,是以只能用咒术强行镇压。但是无论如何高超的灵符,遇上三昧真火,都将付之一炬。

柳含烟精通符箓,她若能解镇符术,肯定第一时间就动手了,而不是坐在这里哄着楼小禾吃饭。

而她既然坐在这,那只能说明:镇符术她解不了,楼小禾现在已经被架到了火上烤。

镇符术对于想要得到神龙符之人来说,是层需要忌惮的阻碍,但对想要毁掉它的人来说,却没什么好顾忌的。站在彭狗的立场,凤麟洲很可能手握毕撼山,再加上弱水天险,他但凡慢上一步,都将变数陡生无力回天……

所以,要抢先机,这把火刻不容缓,能让她像这样先坐下来踏踏实实吃上一顿断头饭,已是仁至义尽了罢。

柳含烟闻言,看她一眼,语气很平静:“楼公子误会了,天君无意取你性命,他已动身前去灵墟,少时便回。”

楼小禾愕然:“灵墟?他去灵墟干嘛?”

灵墟是狼族地盘,要说三界中最想要彭狗死的人,只怕凤麟洲的阮家遇上那灵墟宗主颜百川,都要自叹弗如。

这个节骨眼,他跑去灵墟,总不能是上门送死罢?

柳含烟语声无波:“去请穆游道君。”

楼小禾睁大眼睛,只觉得这个“请”字,用得实在很绝。

穆游,颜百川的爱徒,虽是灵墟最小的弟子,却也是当世第一符修,仙门当中大红大紫的青年才俊,同辈当中,也就聚窟谷的叶初服能与其齐名。

彭狗这样贸然跑去灵墟,说是请,不如说是去砸场抢人。

楼小禾想到柳含烟方才说的那句“少时便回”,深深感到:彭狗会不会太狂了一点……那可是仙门第一宗灵墟啊,那可是扬言屠尽天下犬族的北荒悍狼颜百川啊。

明明放把火就能了结的事,偏偏要这般大动干戈……说到底,是为了保她。

或者说,保彭狗的那一线死机。

彭狗若知道小红的存在,知道那灵犀蛊的乌龙……不知会是什么心情,只怕会一把无名孽火烧个透顶吧。

“楼公子其实大可不必瞒着天君。”柳含烟意味深长看她一眼。

虽然柳含烟方才几句话说得云淡风轻,但楼小禾知道,他们并没有这么从容,彭狗甚至根本顾不上和自己当面对质,脚不点地就赶去了灵墟,可见情形之紧急。

她本可以早点坦白,然后彭狗早早地把穆游请来,解了镇符术,毁掉神龙符……如此一来,的确能够占尽先机,却不见得皆大欢喜。

终归有人要牺牲掉的,比如毕撼山,比如埋骨弱水不见天日的娘亲。

楼小禾不甘心,就算神龙符必须要毁掉,那也至少,至少让她等到日落之后,让她把那个一口一个“乖徒儿”唤着她的小老头给接回来。

但显然,彭狗不会让她等,阮家人更不会。

楼小禾笑了笑,像是心血来潮,问:“不知柳护法可曾听闻过一种咒术,就是能……能将他人身上的伤处痛处通通转移到自己身上。”

柳含烟瞥她,目光意味不明:“嗯,是呼呼咒。”

“……”好肉麻的名字。

楼小禾干笑一声:“那这咒能解不能解,要怎么解?”

“能,但只有施咒人自己能解,方法也简单,心中默念咒语,朝对方耳朵眼里吹口气即可。”

“……”她好像知道这个咒是什么时候施下的了,就是那夜,彭狗对着她的伤处肉麻兮兮地吹气。

楼小禾耳尖染上一层绯色,面色流露出几分苦恼。

“怎么?”柳含烟问。

“没什么。”楼小禾摇摇头,拿起筷子,朝柳含烟笑道:“菜别放凉了,柳护法也一起吃点吧。”

*

饱餐一顿,楼小禾在柳含烟的伴随下来到了孤山别院的书房。

“我在这儿看会儿书,顺便等天君回来。”

她轻车熟路地从自己的专属书架上抽了本医书,来到书案前坐下,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柳含烟看一眼她手里的书,口吻比平时听上去温和几分:“我就守在门外,看不懂的地方,可以问。”

楼小禾眼底划过一丝诧异,很快笑道:“好呀,多谢柳护法。”

柳含烟竟没有把自己锁住,似乎也不打算把她关起来,就这么转身出去了,仿佛她从彭狗那里得到的命令并不是监视看管她,而是像往常的聂霸那般,陪伴保护她。

门关上,寂静的室内偶尔响起书页翻动声。

火光闪过,书案前空空如也,花青色的珍珠发带夹在书页间,案头的小纸人兢兢业业地,又翻了一页书。

*

北湖畔小松林。

沈涣锁着眉头,口吻不善:“你莫要得寸进尺。”

楼小禾笑了笑:“沈护法方才那一卦算得分明,我命不久矣,小小遗愿,还望成全。”

沈涣瞪她一眼,语气依旧很不耐烦的样子:“你等着。”

说罢,拂袖而去。

经过地上跪着的人时,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将他撞得跌在地上。

楼小禾看着沈涣走远,上前道:“你这么跪着,就舒坦了?”

顺子爬起来,重新跪好,也不说话,梗着脖子垂着眼。

“行,跪着吧。”

楼小禾叹气,蹲下来,从地上捡起他掉落的那只乾坤袋,袋子口松了,掉出来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竹蜻蜓,小风车,不倒翁,陶瓷小陀螺,彩帛剪的花草虫鱼,还有她之前给的好些花生糖……

全都是小孩子喜欢的东西。

楼小禾拿起只泥老虎,捧着端详起来,倒是和大黄长得很像:“这个怎么玩?”

顺子接过去,手上一挤,老虎嘴巴里顿时发出“咕嘎咕嘎”的声响。

楼小禾乐了:“什么动静,好难听。”

她把那些小玩意儿全部收进乾坤袋里,怀里剩下的花生糖也全都摸出来塞了进去,“我们身上的七绝丹都已解了,事成之后,带着你弟弟,还有我师父,有多远,走多远。”

顺子双目猩红,终于抬眼去看楼小禾,在对上那双眼睛里欣喜雀跃的笑意时,神情变得错愕又茫然。

此时正值日暮,山间岚气四起,飞鸟结伴归巢,天边霞光如血。

*

沈涣很快就把东西送来了,临走前朝她道:“要不是看天君的面子,本护法才懒得理你。”

楼小禾微微一笑:“托天君的福,若有来世,吐珠衔环,结草背鞍,不敢相忘。”

沈涣冷笑,嗤了一声:“这才读几天书,说话怎么比柳含烟还酸?”

他撇着嘴,扬长而去。

楼小禾从怀里摸出彭狗方才送她的那只花茶葫芦,弯腰搁在地上,起身时攀着顺子的肩,带着他往后撤了几步。

二人对视一眼,助跑,起跳,步调一致。

他们纵身跃起的瞬间,二人身形缩小,像被一股不可抵抗的暗力吸引,直直掉进了脚下的葫芦嘴里。

谁能想到呢,传说中飘渺诡谲的世外秘境一壶天,其实只要你曾被邀请踏入过,且没有被它的主人除名,那么,无论是谁,只要搞来一只葫芦,或者随便什么葫芦形状的东西,便能落地成门,来去自如。

这个事,一壶天上上下下的犬族人无一不知,楼小禾和顺子初来乍到,本是不知的,但顺子这个消息通,随便找人一打听,自然门清,至于楼小禾,水杉林初见那天,她隐约便有了猜想,今晨试探彭狗那一回,心下才确信。

可见彭狗其实并没有刻意要瞒她的意思,甚至就连知道她体内封印着神龙符,也仿佛完全无意将她关押起来……也不知是信任她,还是过于自信。

楼小禾从来看不懂彭狗,与他之间仿佛总隔着一壶天茫渺无尽的晨雾和山岚,如堕烟海,不可捉摸。

就好比,他究竟是怀揣着何等心思,竟将曾经长久囚禁自己的牢笼,变作了随时随地来去自如的方便之门?

这种事,楼小禾自问是做不到的。

但彭狗就是可以,他无所不能。

*

楼小禾和顺子出了一壶天,便用沈涣给的遁地符径直来到了弱水之滨。

周遭枯木森立,秃枝间隐隐有红气萦绕,夕阳洒落,给整片枯树林镀上一层赤金之色。

一阵风过,扬起楼小禾散落的发丝,她望着空荡荡的掌心,兀自出神。

珍珠发带和花茶葫芦她都很喜欢,比起这里,它们更应该待在山明水秀的一壶天。

但她好像还是舍不得。

“小禾?”顺子唤她。

顺子用了隐身符,此刻楼小禾看不见他,只得对着空气道:“你就守在此处不要近前,切记,一会儿接上人,遁地符往地上拍的时候用点力,咒语你可记熟了?默念时顶要紧的是什么?”

“咒语记熟了,顶要紧的是不可有杂念,心要沉气要静手要稳。”

楼小禾满意点头:“很好,往后你索性就跟着我师父学符修好了,他老人家就是嗓门大了点,作风也浮夸了点,但有通天的真本领,他要是肯收你,是你的福气,你只要乖一点,他保准疼你。”

片刻沉默,顺子带着笑的声音传来:“那我岂不是要喊你一声师姐?”

论年纪,顺子比她大了不知道几轮,这么算起来,确实是她占了人家便宜。

楼小禾闻言,乐了:“一会儿擦亮眼,师姐给你露一手大的。”

话罢,她抬脚朝着弱水的方向走去。

浩瀚无垠的弱水就在眼前,楼小禾站定,手中握着凤仙霹雳火,用力一捏,爆鸣声响彻天地,火弹冲向弱水畔无形的结界,金芒大亮,地面震荡,狂风从碎裂的结界中呼啸而出,飞沙卷石惊涛拍岸,凤麟洲上的燧双阙此刻火光冲天,水面上,吉光舟扬帆齐发,杀涌而出。

转瞬间,重重人影逼至眼前。

楼小禾站定不动,手中的凤仙霹雳火对准自己胸口处,目光平静地与众人对峙。

阮崇抬手,叫停了不断逼近的众人。

“阮掌门,我手里这个,叫作凤仙霹雳火,它既然能破你们的结界,自然也能毁掉神龙符,方法也简单,只要轻轻一捏……嘭,连一星半点的渣子也不会留下。”

环绕弱水的森严结界,唯有三昧真火可破,这凤仙霹雳火,乃是由彭狗用至纯至净的三昧真火亲手锻造,上回用的时候还没过试炼期,现在已威力大增,性能似乎也相当稳定了……不愧是她的单恋对象,这手艺,怎么着也得算体修界里最顶尖的炼器大师了。

楼小禾说这话时,口吻里不自觉带着三分骄傲,七分炫耀,眼见那阮崇老不死听得眉头紧皱,目光阴冷地看向她:“毁了神龙符,对你又有什么好处?阮烛,想想你阿娘。”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楼小禾只觉得陌生。而“想想你阿娘”这几个字从阮崇嘴里吐出来,只叫她觉得恶心。

他一个眼神,人群里推出来两道身影:一个看身形像是半大孩子,但面容瞧着违和,嘴边冒出来一圈胡茬,眼神却很天真,盯着楼小禾手中的凤仙霹雳火,像是瞧见了什么新奇好玩的东西,眼睛睁得很大。

另一个是毕撼山,他头发散乱,目光涣散,身体看着无恙,只是状态明显不对,口中嘟嘟囔囔的,声音含糊,音节破碎,听不清说的什么,雪白长髯在风中飘飘扬扬。

追灵术对灵府和心脉会造成极大的损伤,且损伤不可逆,轻则神识错乱,重则逆脉而亡。

卓清泉和阮家人接连使出追灵术,其中惨况不敢细想。

楼小禾牙关紧咬,红着眼注视毕撼山,浑身发抖,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人在这,放下你手里的东西。”阮崇嗓音透着无力,短短几天,竟似乎苍老了许多。

楼小禾手上一紧,声音听上去很平静:“先放人。”

风声渐紧。

阮崇语含讥讽:“无用之人,难道还担心凤麟洲留着不放吗?”

押着二人的是阮从谦,他从始至终面无表情,阮崇此言一出,方才抬眼看她,伸手将二人身上贴着的符纸揭去,手掌在二人后背心一拍,人便已到了楼小禾跟前。

一只小手捉住楼小禾的衣角,楼小禾低头,笑了笑:“想要这个?”

平儿一双眼始终盯着楼小禾手里的凤仙霹雳火,眨也不眨。

“牵着这位老爷爷的手,往那儿走,一直走,那里有好多呢,自己拿。”

楼小禾抬下巴,给平儿指了个方向。

平儿咧嘴笑起来,拉上毕撼山的手,几乎是把人拽着,小碎步一路跑。

此时一小股风擦着他们的衣角,往楼小禾的方向掠去。

几乎同时,毕撼山,平儿还有楼小禾三人的身影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不见。

“从谦!”

阮崇的咆哮声很快被凤仙霹雳火的爆鸣声淹没,阮从谦结印的手势刚做了一半,胸膛便被火弹炸穿,痛苦扭曲的面目隐藏在血雾间,他张大嘴罢,甚至发不出一句完整的惨叫。

强大的结界瞬息之间在众人面前以遮天蔽日之势张开,所有人都忘了身后,方才那被楼小禾用凤仙霹雳火炸开的一角空隙。

血腥的混乱被楼小禾抛在脑后,她义无反顾,奔向自己的归宿。

一壶天很好,她很喜欢,但她从来不属于那里。

神龙符一旦完璧现世,等待着世人的,只会是一场毁天灭地的浩劫。她亲眼见证了那活地狱般的末日惨祸,又岂会不明白:自己守了这么多年的,那唯一的一点念想,注定是要化作泡影的。

但要让她亲眼看着神龙符被毁掉,然后若无其事地活下去……哪怕只是想一想,她都痛得无法呼吸。

那样的日子,她一天也不愿过。

既等不来六龙飞去接娘亲,索性便不等了,她自下去陪娘亲便是,五年前那一出阴差阳错,还有这五日以来种种,说不定就是为了今天,为了此时此刻。

凤麟洲不惜舍弃弱水天险,千方百计想要得到封印在其下的祸根,那便让神龙符这把钥匙,跟着她这个卑贱的犬奴一起,当着他们阮家人的面,永永远远地葬身弱水。

世上还有比这更痛快之事吗?楼小禾想不到。

从前她总是挣扎着苟活,没想到,临到死,反倒彻底快意了一把。

要说遗憾,其实也不是没有。

没法亲眼看看阮家人的下场,实在可惜得紧。

还有就是……

算了。一想到那个人,心都是乱的,头也痛得很。

说起来,呼呼咒好像管不了头痛,一会儿溺水肯定很痛苦吧,最后关头,还要叫彭狗替她受这种苦,真是糟糕透顶。

楼小禾抱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纵身跃向了弱水。

就在这时,踝间蓦然一紧。

就差一点点,和八年前那个月夜一样,她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冰凉的弱水,半边身子悬了出去,脚踝间却被一股力狠狠缠住。

楼小禾大惊,低头看去,只见纷乱交错的枯藤像蛛网般紧紧缠在她的踝间,藤蔓间依稀能够瞧见嫩绿色的叶芽。

她猛然回首,隔着汹涌人海,一眼便看到了那双亮得惊心的眸子。

阮从谦身为符修,要在顷刻之间破除隐身符算不得难事,所以要抢在他有所动作之前,先下手为强。

阮崇和芙蕖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布下结界拦住去路,但他们只会以为她是要逃跑,而绝对猜不到她会背道而驰,所以不成问题。

……这些楼小禾都料到了,却万万不曾想到,前去灵墟掳人的彭狗会在这时候赶到,更想不到他能用凌霄大摄穿越结界和人海,准确无误地锁定尚且还在隐身状态的自己。

——这是什么令人发指的怪物,阮家人真该每天跪下来朝着弱水磕八百个响头,要不是有这么个保护罩,他们怕是早在彭狗手下死过八百回不止了。

弱水上吹来的风带着潮湿的咸腥气,呼吸间竟仿佛滚烫的血气在五内翻涌。

这时,有人失声大喊:“彭侯野犬!”

强烈的火光划过瞳孔,混乱中也不知谁使出了三昧真火,凌霄大摄的枯藤瞬间被焚毁,那股死死拉住楼小禾的力道紧跟着消失不见,失重感带着她,终于跌入了茫茫无垠的弱水。

楼小禾睁大双眼,她看见天边最后一缕霞光湮没于黑暗,水面仿佛流沙,平缓地漫过她的身躯,一点水花也不曾溅起来。

黑暗里,楼小禾的意识却分外清晰,方才她看得真切,那双清亮的眼睛,在一瞬间变得猩红可怖。

那一刻,楼小禾仿佛回到了八年前,她猛然意识到:

那夜,阮崇斩杀彭狗用的分明是剑,他的名品玄炎鞭并没有随身。

也就是说……

那时候,她踝间缠着的,不是鞭子,而是……藤。

在被阮崇斩首的最后一刻,他使出了凌霄大摄。

他人头落地之时,她得以死里逃生。

原来,他那么早,那么早就救过自己的命。

楼小禾用力地想,拼命地想,自己和彭狗相处这五天的点点滴滴,有没有对他好,有没有多说些让他高兴的话,有没有给他留下些什么……

她想破脑袋,却发现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

记得最清楚的,是自己一次一次杀死他,动不动就用眼睛骂他,扇他耳光,把他的脖子咬出血,破口大骂他是痴呆,说他脑壳里装的全是糊窗户纸的浆糊……这些她从不曾对别人做过的恶劣事情,偏偏只对他做了个遍。

而就连此刻,她感受不到丝毫痛楚,濒死之际竟还有余裕在这里任由思绪像杂草一样疯长……也是因为他正在代自己承受彻骨的痛苦。

……

“小禾要是对我也能再心软一点,就好了。”

难怪他要说这种话,自己对他……真的很坏吧。而她明明最知道,要怎么对一个人好。

“托天君的福,若有来世,吐珠衔环,结草背鞍,不敢相忘。”

弱水之下的亡魂,是绝没有来世的,她明明早都想好了,此刻却只觉得不甘心。

她不甘心。

他们之间,甚至连好好的告别都没能来得及。

女贞树下,彭狗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竟也没能听清。

他那时说了什么?好像是在问自己话。

自己似乎胡乱应了一句什么,想不起来了。

但她记得,听到回应的时候,他分明在笑。

那是不是说明,她答得很好,很叫他满意?

定然是了。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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