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问月倒抽一口凉气，愣愣地看着最后一只癫奴从她身后扑出。

它试图扑上许岱的马背，被他一刀无情地斩落。

面颊上传来丝丝冰冷的触感，周问月一抹脸，才发现原本月朗风清的夜晚，这时不知道为何下起了小雨。

许岱带着的骑兵队伍居高临下，里三层外三层把她围了个严实，他们身上的甲胄在细雨中像蒙了一层晶石般的辉光。

周问月轻轻喘气，用剩余的力气支撑着自己站起来。

“你是什么人？”许岱身后，有人大声朝她喊话。

周问月答：“圆顶宫里的侍者。”

似乎有好几道目光从她的脸颊上扫过。

“大越人？”

“是。”周问月垂下眼睛。

气氛似乎有些凝滞，而许岱一直都没有说话。

“你今夜在哪个地方值守？”

“公主殿。”

“公主殿今夜起火，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起火？

周问月倒是真不知道这么一茬，当时整个公主殿只有她一个侍者在，其他人估摸着都出去凑热闹了。

“昴珈大人让我来这边的。”她斟酌一下，还是没把昴珈要带自己去宴会的事情说出来。

“他让你来这里做什么？”

周问月心中无奈，但嘴上还是说：“不知道，大人可以把昴珈大人叫过来问清楚。”

这个人不说话了，另外一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我们都看见了，刚才，这些怪物都在保你。”

这样的阵仗倒像是在审犯人。

周问月内心幽幽地吐槽道。

这个问题就是来让她给个说法了。

周问月倒是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也许和郑明熙喂她吃的那颗药有关，但是现在如果她把郑明熙搬出来，可能会更加麻烦。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大人。”她实话实说。

他们首先要找出来的，一是“什么人放出去的癫奴”，二是“谁来承担罪过”。

至于郑明熙，周问月猜测，他是之前昴珈说过的那只潜伏在大越的使臣队伍，秘宫里的癫奴也是他放出去的，今天晚上的事情闹得这么大，不可能不会漏出一点风声——这样，他就可以抓着这点消息，名正言顺地追究寒城的责任。

真正制造癫奴的祭司台有九成九会把自己摘出去，到时候在场的寒城人都是清白的，他们最有可能做的事情是——找一个替罪羊，把这件事先糊弄过去。

在这件事当中，每一方都在想方设法地保证自己的利益。

在濛濛细雨中，周问月的脑海里想起郑明熙提出的条件，同时，她不知为何记起了寒泉寺底直通白塔的那条密道。

其实，换个角度想一想，她大可以成为那只替罪羊，白泷人会按惯例将罪犯流放到雪山上，她可以再次进入雪山，通过这条路完成自己在白塔的科考任务，再想办法从郑明熙手里拿到设备。

按照课题组的推测，轮回愿也一定是在雪山当中的某个地方，她可以继续调查，等课题组预定的回归时间一到，带着所有资料直接回去。

就算最后实在是无能为力，没有找到轮回愿，她的科研任务也算完成了大半，她一个犯人消失在雪山里，到时候也不会有任何人会留意得到，她在这里存在过的痕迹会被抹除地很快很快。

只是，从进入秘宫的那一刻开始，那种如鲠在喉的怪异感觉一直如影随形地伴随在她身边，随着时间推移越发强烈。

小涟、芸娘，那些死在他们刀下的怪物曾经也是人，如果他们在她生活的年代，会活的幸福得多，而这些人在这里几乎没有存在感，就像是随风散去的沙砾。

第一次进入秘宫的时候，她还有着强烈的割裂感，她的命运和这些古人的命运在那个时候的她心里似乎还是两根永无交点的平行线，可当现在。他们真切地死在自己面前，周问月曾经还想过要救他们。

这个时候，她才发觉，她和他们是处在同一片沙漠中、被风吹拂着的同一群沙砾。

她只是一个看客，似乎，也只能是一个看客。

*

雨下得越发大起来，周问月眯了眯眼，抬头望向许岱，发现自己已然看不清对方的脸，冰冷的雨水拍下，洗去了她脸颊上凝结的血。

她这个样子一定狼狈的要死，周问月想，但她还想知道为什么许岱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他现在是许岱，还是傩难呢？

一袭黑色的袍子在这个时候兜头罩了下来，许岱下了马，用自己的衣服把她裹紧。

“王，直接把她收监吧，我们时间不多了。”许岱身后，有人的情绪明显激动了起来。

许岱身后的马匹走动了两步，似乎被雨淋的有些不耐烦了，他伸手抚了抚它的脑袋，手上用力把衣裳裹得更紧，把周问月勒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那个、大人。”她喊，但许岱直接把衣裳拉上去，盖住了她的脑袋，也愣生生截断了她后面的话。

他把她直接抱上了马。

“王，我们得快点把犯人找出来。”雨幕中，还有人不断在催促，“大越的使臣队伍将至，看这满地都是大越人，到时候恐怕不好解释啊。”

“对啊对啊，现在总要先拿出个说法。”

“那队使臣已经来了。”许岱轻描淡写地说，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是丢了一个多大的炸弹出去，“收拾一下周围，让圆顶宫提前设宴吧，至于犯人——”

他拉动缰绳，马儿跑动起来，“就说被癫奴咬死，尸体已经烧了。”

*

骏马一路狂奔，周问月脑子被颠的有些迷茫。

他们叫他“王”。

她伸手，拉了拉许岱胸前的单衣：“那个，你现在是寒城的王？”

“是。”许岱点头。

“那大人现在的名字，是叫傩难？”她感觉自己说的话都不完整了。

“我还是许岱。”他沉默了一瞬，又说，“不要叫大人。”

“王。”周问月马上改口，“王，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许岱的马脚步慢了下来，他们在一处院落前停下。

“就是，大概在秘宫的出口附近，有一个孩子，她需要救治。”

周问月描述完方位，许岱点点头：“迦南部的骑兵已经接管了圆顶宫，不确定她是否被救走，我会再派人去那里看看。”

“谢谢。”周问月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把缰绳放下，抱着周问月下马，语气带上了几分无奈，“你以后还是叫我许岱。”

“啊？好、好的。”

过了一阵，周问月发觉许岱似乎还是没有要把自己放下来的意思，他这个架势，似乎是想抱着自己走进去。

“不用，我自己走！”周问月一个猛子扎起来，慌手慌脚像条毛毛虫似的从许岱怀里滚了出去。

他顺从地放开手，但还是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从前的事我都记得。”周问月听见他说，“失忆只是暂时性的。”

“啊……那就好，那就好。”周问月打着哈哈。

这座院落还是当时许岱失忆的时候，他们一起住过的那一个，只是眼下多了好几位侍者，周问月问起的时候，她们说是昴婴安排过来的。

擦洗完身体，把伤口都包扎好之后，周问月穿戴整齐，出门看见许岱也整理完了衣装，正在廊边看雨。

就在她推门出去的时候，许岱就已经向她投来了视线。

周问月愣了愣，走到他身边，原本一肚子的问题在这个时候却突然消停了下去。

这样和别人呆在一起不说话，原本多少会让人觉得尴尬的，但此刻周问月却觉得，自己似乎有了一个可以喘息的窗口。

铺天盖地的雨中，时间仿佛静止。

“王！”

一道有点熟悉的男声突然打破了此刻的宁静，周问月猛地回过神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产生了一种做坏事被人撞破的心虚感。

来人是昴珈。

他身上还带着雨水的潮湿和未褪去的血气，湿淋淋地一路走来，脸上似乎还带着未退去的焦急。

他看见周问月的时候，表情变化十分复杂，那种焦急变成了震惊和欢喜的结合，周问月看着他的手动了动，似乎是想向她伸手。

但那只手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还是收了回去，他走到近前，对着许岱半跪了下去：

“没有找到那个人，扣下的暗卫全部自尽了。”

周问月站在许岱身侧，昴珈这一跪让她下意识想避开，但许岱伸手，握住了她的肩膀。

“嗯，知道了，你去休息吧。”许岱说。

许岱似乎很少有这么冷淡的时候。

周问月后知后觉，昴珈已经行完了托胸礼，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寻思了一下，向他露出了一个笑容，表示自己没什么大事，但随即感觉许岱捏着自己肩膀的那只手力度明显变大了。

搞什么啊。

周问月的笑容一下子变得有些勉强。

昴珈就这样走了，他一转身离开，许岱的手才稍稍放松。

“王，呃，许岱……有什么事你可以直说的。”他的手还放在自己肩膀上，周问月莫名有种被领导拍着肩膀时那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许岱按着她的肩膀，站到了她的身前，然后，慢慢垂下了头看她。

周问月脑子嗡鸣了一声，看着面前男人的脸慢慢放大，呼吸洒在脖颈的位置，有些微微的痒。

他的手捏住了她的手腕，随即，肩膀一沉，脖颈侧面传来头发摩擦的触感，他的脑袋靠到了她肩膀上。

“许、许岱？”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抖。

“镯子不见了。”

慵懒的男音在耳边响起，周问月心里猛地一紧，随即，她整个人被推到了背后的墙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