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们连夜回到了寒城，也就是在那一天，周问月见到了赫曲兰若在嘴边念叨了一整天的护城官昴珈。

周问月骑着马走到寒城城门口，就看见原本静默的大道上闪着烨烨火光，一个身着纯白皮袍、带着金色护额的黑发男子带着一小队人马，举着火把站在城门口，审视的目光一下子盯准了昴婴。

他生的很高大，眉目深邃，睫羽纤长。兄弟俩有着相似的面孔，只是气质大相径庭，在昴珈隐隐含着怒气的眼神中，昴婴回以平静的对视。

“昴婴。”昴珈生硬地开口，说的竟然是汉话，“你出去了？”

“是。”昴婴淡淡回答。

昴珈闭了闭眼，只补充了一句：“祭司台找你。”

“知道了。”

简短的对话到此结束。

这位护城官到城门口等他们这么久，只和弟弟说了这么两句话，然后就一言不发带着人离开了，周问月望着对方渐渐消失在阴影中的背影，捕捉到了“祭司台”三个字。

这听起来像这里的某种宗教机构。

她思考了一下，决定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多加留意。

夜深人静，寒城已经失去了白天的喧哗，静默下来。赫曲兰若把周问月送回了白婆婆那里，便紧跟着昴婴离开了。

白婆婆还没有睡，正就着一盏灯在写些什么。

周问月抬手犹豫了一下，轻轻敲了敲门。听到声音，白婆婆放下了手中的笔，问道：“回来了？”

周问月笑了笑，答：“是啊。”

白婆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给了周问月一个笑容，她拿起那盏灯，走到了周问月身边：“听说今天出去放羊的牧民又出事了，我就知道你们是出去帮忙了。”

她向周问月招了招手，示意周问月跟在她身后。

“经常发生这种事吗？”周问月抬步，问道。

“以前没有，但这几年比较多了。”白婆婆带着周问月到了一扇屋门前，把那盏油灯放下，暖光影影绰绰充斥了整个房间。

“你今日就好好休息吧，过几天应该有人家做弥渡，我还需要你帮我呢。”

“嗯，我知道了，婆婆早点歇息。”周问月应道。

白婆婆只拍了拍周问月的肩膀，转身慢慢出去了。

周问月扑进床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起身，打开了一点窗户。

月上中天，洒进来一点如纱似的柔和月光，她把自己放在一边的背包拉过来，找出了自己的考察笔记，借着月光和灯光，开始记录内容。

“祭司台……弥渡……”

她咬着笔杆子，给这两个名词分别空了一页纸。

……

春日午后，寒城集市上的淡淡花香与阿汗河吹来的湿润水汽混杂在一处，空气中荡漾着令人舒适的苍翠湿意。周问月挎着从牧民手里收购来的药草，遥遥看见从阿汗河周围升起一片色彩斑斓的风筝。

她干脆找了块石头坐下，掏出随身携带的速写本画了一张速写。

“哟，偷懒呢。”散漫的音调在她身后响起，随即，少年的影子兜头笼罩下来，周问月一瞬间被包裹进浓烈的香料气息里。

昴婴身上缠绕的焚香气味，就仿佛刚从寺庙里熏过十几天出来。

“走累了，休息会。”她回答，把速写本收起来，起身把布包背好。

“不想问问我在这里的原因么？”昴婴一步截到周问月身前。

他今天穿了一身很正式的礼服，黑发编进了金质的细链，腰间垂坠着玉牌和宝石，周问月抬头看他肩上披的白狐裘，莫名想起曾经见过的三只白泷敖犬。

“你自然有你的原因，我要去给白婆婆送药了。”她抬步欲走。

“白婆婆现在在要做弥渡的那家人那里。”昴婴笑笑，“她让我把你带到仪式上去。”

婆婆之前确实和周问月说过这回事。

“既然如此，那就麻烦带路了。”周问月顿下脚步，转头朝昴婴颔首。

“不必客气。”昴婴顿了顿，又说，“我感觉你对这里每个人的态度都相似，但是对阎罗天却不一样。”

他转身带路，同时微微侧了侧头，语气随意，“怎么？你从前认识他？”

这句话充满了试探的意味。

“我刚到寒城时，是他从雪原里把我带回来的。”周问月并不打算隐瞒，答道。

“倒也有缘。”

周问月听见昴婴发出一声轻笑。

从他们站立的地方到仪式举行的牧民家里距离并不太远，走了半刻钟之后，他们抵达了目的地，有些出乎意料地，做这个弥渡仪式的竟然是之前孩子被掳走的那家人。

见到周问月，夫妻二人领着孩子围了上来，给她脖子上套了一个草原上野花编成的花环，并行鞠躬礼。

周问月学着他们的样子鞠躬回去。

“仪式要开始了，我先去做准备。”昴婴留下这一句话便闪进了人群中，周问月都还没来得及问他白婆婆在哪。

天空中，数十只风筝飘摇飞舞，没过一会，周问月遥遥看见从草原的另一头走来一队穿着黑色交领袍衫、腰带弯刀的男子。

他们脖子和额头上都佩戴着成色漂亮的珠宝，腰间则是以松石为饰的秘银弯刀，刀柄乌沉，在光下，木柄泛起丝丝缕缕的金色，而他们的肩膀上扛着小轿，上面坐着一位衣着朴素、神色安详的老人。

这些人……难道就是“祭司台”所属？

周问月退到人群后面，掏出了速写本。

白泷人有悠久的仪式文化。他们借祭祀和庆典举行各种各样的仪式，用来表达自己对生活的热情，在周问月的印象里，白泷人的仪式永远都充满了对自然灵性古朴的憧憬，但是在她生活的时代，早年许多宏大的仪式流程消散在了历史的长河中，便再难一睹这些仪式之美。

周问月同时了解到，弥渡是寒城人一生中比较重要的仪式之一，年长者会在自己寿数未竟时挑选一个日子，在这一天把准备好的礼物赠送给晚辈，许多老人家还会在这个时候提前交代好后事。

即使如此，每个人眼中却未见愁容，听得一声清脆的鼓响，周问月看着昴婴从一边的人群正中缓缓走到小轿前，低着头小心将那位老人搀扶了起来。

他用白泷话和老人交谈几句，老人便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越发密集的鼓点中，寒城人再次唱起了歌。

周问月沉浸在这欢快又庄严的氛围里，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接近的人。

等她把纸页上的画面细节完善好时，一只手将她手中的速写本拿了过去。

“哎……”

周问月下意识抬头要拿回本子，却对上白袍老者严厉的眼神。

电光石火之间，周问月回忆起面前这个老人和许岱在庭院中遥遥对峙的场景。

她把伸出一半的手收了回去，而老者一页一页翻阅完了周问月的速写本，轻描淡写地说：“不错。”

他一拔身后的手杖，背过身去，遥遥对着周问月留下一句：“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