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八日是谢离的生辰,按照惯例,今日应该会有宴会。
谢离从昨日起就做足心理准备,要打足劲应对筵席。结果思量过多,晨起时精气神萎靡,整个人蔫了一截。
一旁穿戴整齐的林沂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不就行宫的这些人,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谢离幽怨地瞪了他一眼:“光是丽妃娘娘就够呛,指不定今日会如何阴阳我。”
“据我所知,你并未落过下风,这般伶牙俐齿还怕人?”
“善良的人怼人也会有心里负担的。”
林沂噗呲一笑,“好的,善良的太子妃,请问你穿好衣服了吗?本宫可等你很久了。”
“好了好了。”
行宫的皇族宗亲不少,聚集在一起亦有满堂的人,谢府的人虽未到,却也送来了礼物。
谢离的衣裳穿得比较正式,多走几句就热得不行,身边的花颜卖力地扇风才能缓解一二。
庆幸的是太阳都还未落山就已经开席。
谢离看见其他人同样疑惑,便问起林沂:“为何今日这么早开席呀?”
林沂瞥了他一眼:“我要求的。”
“?”
“晚上有事。”
“好吧。”
林沂侧过头问:“你不问什么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谢离古怪地看他:“殿下不是经常公务繁忙吗?”
林沂似笑非笑道:“说不定是要给你准备个礼物呢?”
谢离眼冒惊喜:“真的?”
“也可能是惊吓。”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妾都愿意承受。”谢离信誓旦旦道。
“哼~”
这边谢离才问完筵席早开的事,那头丽妃的讥语就出现:“这还没到用膳时间,哪有胃口啊?太子妃这么急着过生辰?”
“本宫想和太子妃单独相处会,特意改的时间,实在抱歉诸位。”林沂举着酒杯起身,朝在座的宗亲致歉,视线在丽妃那多停留会。
其他人只能应和几句恩爱情深便作罢。
丽妃讪讪息声,不好再说什么。
谢离只默默喝着甜水,开始期待晚上太子准备的礼物。他偷偷觑了眼身侧岿然的林沂,自觉今日的甜水糖放得有点多。
虽提前开席,结束时月亮已升至半空。
林沂领着谢离走到望月居外便停下脚步说:“我在这里等你,你进去换身衣服,就换桌上的那身。”
谢离点点头,小跑进屋,拿起桌上的衣服往里走,散开才发现竟然是男装。他揪住衣服呆住,心猛烈地跳动,像即将进入未知而奇妙的秘境,期待又惶恐不安。
林沂遥望着天边悬挂的月亮,星河簇拥,深邃而广袤,无一丝遮掩的云层。
“殿下。”
他回过头,月白银绣直缀修束出谢离颀长挺拔的身形,剑眉如墨,白皙的面容在月光照耀越发润泽,平日如画的眉眼此刻却别有一番英气的美感,银冠玉簪束起的长发随着晚风扬起几缕发丝,翩然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林沂定定看了少焉,转身先行一步,“走吧。”
谢离怔然,不自在地扯了扯衣摆,信步跟上。
如水的月光洒下满地的银辉,两道影子前后间隔不过一步,前者未停,后者未追,保持着距离前进。
周遭不时掠过几阵风声,越靠近山的地方,虫鸣声越发清晰。
林沂走在前头,绕过之前谢离上山的路,后面竟有一片竹林,中央有台阶上山。
先前有月光照路,进入竹林,视野瞬间变黑。谢离低着头看台阶,一步一步,忽然有光亮从上方传来,他抬起头,眼睛须臾睁大。
台阶两侧向上延申出两条萤火长线,幽绿色荧光不停地闪烁,比天上的星河更加生动。石阶染上一层绿色的毯子,铺就至尽头。
“殿下。”谢离望着眼前的背影,下意识地喃喃。
林沂没有回头,应了声,少间又开口:“第一次来这里的行宫避暑,我才七岁,身边有季元柏顾承作伴,正是贪玩之际,整日不惧炎热在山上撒欢,没多久就热得中暑,被母后关在房里大半个月,期间想法设法地钻出来玩耍,发现一次被罚一次,罚完下次继续。”
“殿下也有这么调皮的时候。”谢离笑道。
“嗯,两年后,跟着父皇巡游,一路上见识太多底层百姓的艰苦生活,流民作乱,饥荒纷争,才明白身上的重担,收敛起性子,要做个为百姓扯福祉的明君。”
“殿下有此心,便是百姓之福。”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达石阶尽头,视野豁然开朗,一座亭阁屹立在成片的粉色紫薇花丛中,一地的花瓣如一汪粉色湖泊,随风复起复落,美不胜收。
谢离踏上花瓣进入亭阁,石桌上摆放一个长条方匣,三碟点心,两壶酒,桌面已飘落不少花瓣。
落了座,林沂斟酒举杯说:“生辰快乐。”
谢离同样举起杯子:“谢殿下。”饮完才发现依旧不是酒,却也不是甜水。他又倒了一杯,看到流出来的白色液体才确认:“是牛奶!谢——”
“别说了,一个晚上光听你说这三个字。”林沂立即阻止他的话。
谢离悻悻道:“今夜特别,饮一两口酒也无伤大碍。”
“我可不想背你下这么高的台阶。”
“夜色难得,在此过夜未尝不可。”
林沂点头:“那到时候你一个人睡这,我自己回去。”
谢离撑着脸歪头说:“殿下才不会撇下我一个人走。”
“何以见得?”
“因为殿下心善,您不是说要为百姓扯福祉吗?我也是万民之一呢。”
“啧,就你会说。”
谢离弯了弯眼睛,指着匣子问:“这是给我的礼物吗?”
“嗯。”林沂看了眼匣子,边倒酒说:“晚点再看。”
“好!”
谢离拿了块点心吃,走到亭边赏花。一簇紫薇探进亭阁,他折下小簇回到桌前,递给林沂说:“送你。”
林沂挑眉看他:“借花献佛。”
“情意是真的。”谢离倾身将花别到林沂胸前,“生前带花,来世幸运。”
林沂勾唇:“什么情意?”
谢离眨了眨眼沉吟:“殿下说是什么情意就是什么情意吧。”
“若我说是妻子对丈夫之情呢?”
“啊?”谢离脸一红,扶着桌沿坐下,瞥了几眼对面的人,闷声吃着糕点。
林沂淡然一笑,没有追问,继续饮酒。
“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殿下为何不愿纳侧妃?”谢离小声问。
“幼儿见识过母后因父皇宠幸妃嫔深夜伤怀,有所触动,再加上当时有位对我很好的妃嫔陷入争宠风波,被打入冷宫后没多久就去世了。”后面这个因素,林沂当时没对皇后说,不过是因为皇后是知情的,却碍于许多缘由选择漠视。
他自嘲道:“都说男人是天,可若连自己心爱之人都不能爱护,那岂不是虚名?”
谢离咬住下唇,双手捧着杯子摩挲杯沿,没想到林沂竟是这种想法,那之前对自己的颇多宽容,当真是因为是妻子的身份吗?他垂眸道:“能得殿下之爱,那女子也不枉此生了。”
林沂看着他,瞳孔一瞬缩小,复举杯饮酒。视线移到一旁的匣子上问:“若那时你没有被要求当女子,长大后你会想做什么?”
谢离思量片刻摇头说:“不知道,但是以现在的处境设想,我想当商人,能够走南闯北到处见识。”
“不想入仕为官吗?”
“也许会,毕竟当官是大多人的梦想。”谢离笑说。
“那如果现在有机会恢复男子身份呢,想做什么?”
“选个风景优美,美食多的地方定居,拖家带口也不好远行,然后开个客栈吧。”谢离撑着头遐想,“名字就叫缘来,有缘千里来相会,来者便是客。”
林沂轻笑:“馋猫,怎么都离不开吃的,谢府是有多苛待你。”
谢离摆了摆头:“那殿下呢,若能选择,殿下想做什么?”
“给你当算账师傅?”
“未免太屈才了。”
“怎么会,太子妃开的客栈,必然会是一番大事业呢。”
谢离低头窃笑,隔着一张圆石桌,彼此的目光不消须臾便会相触,眼里皆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晚风送来几片花瓣,顺着胸前的长发滑落。他捻了捻花瓣,汁水湿润指腹,一会就变得粘稠。
“打开盒子看看吧。”林沂说。
谢离直起身,兴奋地挪过长方匣,解开扣子掀起,里面是一把镶嵌宝石的匕首,长度刚好能放于袖口。
取出匕首抽开,寒光一闪锋芒尽显。他有些不知所措,心里忽然冒出一个猜想,“殿下?”
林沂注视着谢离,眼神前所未有地认真:“他日我找到合适的太子妃人选就放你离开,天涯海阔,任君自由。”
“锵-”匕首入鞘。
谢离垂首抚摸夜色中仍闪着光芒的宝石,顿生五味杂陈的情绪,明明他们才刚刚分享过往,才靠近那么一些,原来是践行前的纵容啊。
他盯着匕首默不作声,分出一些视线给对面的人,对方还在看他,也许是在等谢恩,他该感恩戴德,歌颂太子殿下的仁爱。
可他有些张不开口,胸口堵着一口气,需要很艰难地才能缓过来。
林沂的指尖死死地掐住手心,目不转睛盯着谢离,有个深切的渴望呼之欲出。他想听到谢离的否定答案,哪怕知道是不可能的,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反悔,不必去纠结种种顾虑,能卑劣地将原因推给对方。
看吧,是对方不想走,不关他的事,他不过是顺应天意罢了。
“谢殿下。”
啪——
渴望胎死腹中。
林沂猛地松了手劲,掩饰地端起酒杯。
谢离收好匕首,缓缓呼出口气,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那日处理野鸡,花颜他们是用比较锋利的石头强行破开鸡肚,浪费了好些肉,若早有贴身匕首,倒是不必这么麻烦。”
“哼哼,当真是一级馋猫,这时候还想着吃。”林沂笑道。
“你就说好不好吃嘛?”
林沂嘴硬:“也就图个新鲜。”
“哼,以后我走南闯北吃尽天下的新鲜,一定亲手写信告知殿下。”
林沂摊手:“天下美食还有本宫想吃吃不到的?”
谢离努努嘴:“腐败。”
“要不说权利熏心呢。”
“若有机会重来,我若为官,必杀尽天下贪官污吏。”
“噗,哈哈哈哈,”林沂笑得捶了下桌子,盈盈地看着凌然正气的人说:“你若当真如此,该是我最欣赏的官员,行事不拘常规,耿直清廉。”
谢离白了他一眼,倾倒一杯奶喝。
林沂敛了笑,偏头看向一侧的紫薇花,花瓣簌簌落下,似有若无地叹息声,“回去了。”
“嗯。”
回去的路上,仍是林沂走在前头,谢离抱着匣子跟在其后。
下石阶,两侧的萤火散去不少,杂乱地纷飞,穿行而过,还能撞到一些。
月色依旧华美,却多了几分凉薄之意,令人忍不住瑟缩。
进入行宫前,谢离突然止步,看了眼高空悬挂的月亮,叫住前面走远的人:“月有阴晴圆缺,四时之景各不相同,自此今日。他朝新人,殿下还会记得今夜的月亮吗?”
林沂眺望着沐浴月色下的人,镀着一层华光,不似真人。谁会忘记独一无二的美景。“月亮只是月亮,明年今日依然会是同一轮,何须记得?”
谢离低头笑笑:“说得也是。”
“快点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