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时间又到了月中。

在宁溪心情辗转于暴躁和稳定，手上络子也快编至尾声时，未曾预料的人登门了。

这天，清风微凉，远天泛着鱼肚白，太阳深陷于天际线，迟迟未至，天地间颇为清寂。

宁溪早起刚洗漱完，就听见有人敲门，她心里疑惑，本以为又是村里人搞鬼，但听敲门的力度和节奏，又否认了这想法。

于是她放下擦脸的锦帕，打开门，看清楚来人的瞬间脸上是再明显不过的惊讶。

对方看宁溪的样子，知道是自己唐突登门，实在冒昧，当下连连堆笑，热情又含着一丝歉意道：“哎呀！是婶子冒昧登门了，宁丫头这是刚起吧。”

对方态度极好，宁溪自然不能冷着脸，便也笑着将人迎进门：“婶子说的哪里话，什么冒昧不冒昧的，家里人少，平日里冷清得很，巴不得婶子多来几次说说话。”

接着，宁溪带着人在堂屋坐下，上了杯水后，问：“婶子是来找我娘的么？”

王媒婆略一想，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且宁溪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接下来的话自然只能先和宁母透透风，便点头道：“对对，妹子在家不？”

“在的。”宁溪说完，扭头对着灶房喊了一声，“娘，王婶子来找您说话。”

片刻，宁母擦着手上的水，来到堂屋，宁溪自然走向灶房，接过宁母手上的活计。

一整个冬过去，去年深秋腌制的野菜被吃个精光，几个深陶坛子都要洗洗刷刷，晾晒一两天才行。

这边宁溪专心洗刷，那边王媒婆已经和宁母聊起来了。

她抓着宁母的手，未语先笑，开口就是一声道贺：“大喜啊，妹子！”

宁母本就对她的来意摸不着头脑，现在晕头晕脑又得了她一声贺喜，不禁更懵：“哪来的大喜？”

王媒婆一拍大腿，表情极为生动，拔声道：“妹子还记得曹家不？就那个曹家村鼎鼎有名，家里男人各个都是打猎好手的大户！”

“自然是记得的。”宁母没那么健忘，更别说宁家还担着曹家的人情呢。

“记得就好，记得就好。”重复两遍，王媒婆陡然降调，凑近宁母，状似悄声，“这喜啊就从曹家来，宁丫头不是还没定亲么，人家看上她啦！”

宁母心中疑惑，不觉问道：“是曹家长孙？”她记得曹家男丁里，唯一还没成婚的就曹寅一个。

但——

“他不是上个月和林寡妇家闺女相看了么？”

“嗨，别提了！”王媒婆叹气，“没成！”

紧接着，她见宁母神色游移不定，当即找补道：“妹子放心，事没成不是曹家的问题。”

见王媒婆不欲说太多，宁母心里也有了数，既不是曹家的问题，又走到互相相看的地步，那显然是女方那边的出了什么岔子。

“咱甭管之前的事，眼下宁丫头才是要紧，”昨日事昨日毕，王媒婆问，“妹子可有什么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宁母这话不是敷衍，宁溪是个有主意的，她还真不能替闺女答应什么，“往后日子都是她的，自然要以小溪的想法来。”

“话是这个理。”王媒婆也不反对，但不妨碍她另辟蹊径，“宁丫头有十七了吧，虽说再晚两年也没大碍，但这世道可不太平，没个男人护着，怕是连门也不敢出。”

这话简直说到宁母心坎上，自从宁溪见了有人被当道掳走后，日常除了每月去一次镇上，便只在家门口走走，宁母看着，嘴上不说，心里却疼惜得很。

想到这里，宁母神色微动。

王媒婆那眼睛尖的，岂能看不出来，当下猛攻：“妹子想想，曹家男人皆是身手不凡，曹寅更是其中佼佼者，若是两家真能成事，有曹寅护着，这县里镇上的，宁丫头哪里去不得？”

宁母一边觉得有道理，一边又想起平时提到这事时宁溪冷淡的神情，一时左右为难。

宁母道：“这，还是要问问小溪才行。”

问是肯定的，王媒婆还没能耐到让人家不顾闺女意愿就答应她，所以当即提议道：“不然现在就问问宁丫头，成与不成，我也好与曹家回话。”

宁母觉得有理，便如同宁溪喊她时的样子唤了一声：“小溪，过来一下，你婶子要问你件事。”

“哎，来了！”刷几个坛子要不了多久，宁溪忙完便回了自己房间给络子收尾，此时听了宁母叫她，她将络子放在一边，走了出去。

正好旁边有个凳子，宁溪大方落坐，迎着两人的视线，说：“婶子要问什么事？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尽管说。”

至于说完后，帮不帮再另议。

“帮忙倒是不需要，就是有些事还得过问一下你的意思才行。”

王媒婆握着宁溪的手，感受到其中顺滑柔腻的手感，不禁心里咂舌，真是珍珠混进了泥沙堆，这小小的村子真是埋没了这丫头。

同时也在感叹曹家人眼光毒辣，这下抢先下手，若真成了，怕不是羡慕死一群人。

这样一想，她瞬间收敛心神，将意思那么一说，期间将曹寅夸的天上有地上无的，好话说了箩筐，就差把生辰八字给列出来，生怕宁溪有哪点不清楚，再了解不透彻，错过这桩好姻缘。

然而，这边王媒婆嘴都要说干了，也不见宁溪有心动之意，实在让人泄气，也不兜圈子了，直接问道：“你看曹家这条件，十里八方再没有更好的了，宁丫头看看，可还愿意？”

王媒婆说得恳切，事事都为她考虑到了，宁溪也确实挑不出错，奈何她心不在此，只能说有缘无分。

“婶子说的在理，曹家处处皆好， ”宁溪一边肯定，一边在心里打着腹稿，委婉措辞，“就是侄女现在还没这个打算，准备多陪父母两年。”

听此，王媒婆发挥三寸不烂之舌，挤出最后一点口水，还想再劝：“曹家村和上林村虽说相隔十里多地，但曹家骡车不是摆设，届时赶车回来，不过一个时辰的事，来回方便，可不耽误你回娘家看人。”

宁溪摇摇头，还是不愿：“婶子不用再说，侄女心意已定，便是哪天真有想法，到时也会选择挑人入赘，没想过和家人分开。”

“这……”王媒婆无言，见宁溪神色坚定，只好深深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只能说曹家小子没福，婶子会将你的意思带给他的。”

“麻烦婶子了。”

宁溪浅浅微笑，眉目灵动，清丽异常，一双杏眼秋水盈盈，看的王媒婆心头泛软。

事没成，王媒婆也不多坐，和两人招呼一声，便要回去。

宁溪送她离开，等人渐行渐远，成了黑点后，正要关门，却看见右侧小山坡上站了个少年。

其探头探脑，向着宁家方向张望的样子，明显不带什么善意。

此时见宁溪注意到他，慌忙间竟然转身就跑，连地上捡到的一捆柴都忘记带上。

见此，宁溪眼里温度骤然冷淡，将院门“嘭”的一关，心里琢磨着什么时候给村里来顿狠的，否则还真当她是个泥人不成。

……

“叔……”少年皮肤黝黑，十二三岁的模样，穿着破衣长裤，明显家中拮据，此时行容鬼祟，在里正家门前左右环顾。

他见一声门没开，便又提了声调，接连喊了四五句，这下，门总算开了。

林大根看着来人，自上而下地俯视着，言语间尽是不屑：“你个小黑蛋，没事就去多捡点柴火卖钱，省的天天来我家借粮，不要钱的是吧！”

少年眼底屈辱一闪而过，脸上尴尬一笑，弱声弱气：“哥，我是来找大拴叔的，有事和叔说。”

少年不说还好，一说林大根嘲讽更甚，嗤笑一声道：“你能有什么事，左不过家里老娘快死了，又找我叔打秋风呗。”

毕竟年少，脸皮还薄，少年被林大根三言两语挤兑得快快哭出来。

恰在此时，屋内有声传来：“大根，让黑蛋进来，堵着门像什么话。”

淡淡地斥责，听着正是林大拴的声音。

林大根让路，少年赶忙进门，生怕晚一步，又要被他刁难。

等进门后，少年看见正在洗漱的林大拴，低着头小声叫人。

林大拴“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接着擦完脸后问眼前站的笔直的少年：“你有事要和我说？”

少年攥紧手掌，想到家里缺粮的现状和刚才看到的景象，他重重点头。

直觉告诉他，不想饿死，就把看见的说出来，那样，他和他娘或许还能熬过这个春天。

“叔，我刚才看到宁溪姐在送王媒婆离开。”少年言简意赅，也确实只看到这么多。

但林大拴听在耳里，直接神情一顿。

“王媒婆……”林大拴不自觉出声，猜测道，“难道是要给宁家丫头说亲？”

这么一想，林大拴恍然大悟，肯定道：“是了，宁家那丫头有十七了吧，也是时候了。”

他沉吟着，心里琢磨着宁溪一旦成亲，必定会离开村子，但他并不是很想让宁溪离开。

林大拴总觉得，对于宁溪，他好像忽略了什么，若是真让人离开了，他怕是要后悔。

所以——

“就算要成亲，也只能嫁给村里人才行。”

说完，林大拴将目光放在侄子身上，一时间，看的林大根一阵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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