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虞凝着他,对于赢厌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很觉诧异。
赢厌双眼去除了蒙眼布,看着端坐在光明中的神虞,不耐烦地解释道。
“有苏虞,我比神阙更了解你。”
在那个他还不恨她的前世里,他羡慕过神阙能有一个百国神女做师妹。
他也从别人口中听过,有苏虞对神阙极好,好到愿意抛弃神女之尊嫁给神阙。
他重生后的十年,在寂渊思想着她,回思着别人口中的她,和推他入悬崖的她。
她是仁善之人,可这份仁善唯独不对他。
神虞向他一笑:“麒麟,人是复杂性的,没有谁能真了解谁。”
赢厌身着玄衣站在她身侧,面容完全隐于黑暗,唯有一双黑得发亮的眸子窥伺着她脸上的笑意。
他试图学着她上扬唇角,却控制不了自己脸上的肌肉,只能拉沉着脸回:“爱信不信!”
神虞看不清黑暗中的他,只得看向齐国使臣,问:“师兄派你前来,可是为了齐国之事?”
前世的她与神阙陪着假死的烨帝去了许多地方,烨帝对神阙很是满意,答应了与齐国永结联盟对抗沥国。
齐国使臣被她一语中的,低着头回:“臣来晚了一步,烨帝崩了……”
他们齐国太小了,小到在百国并不起眼,太子殿下上山那年,相邻的三国看上了他们齐国的四城之土。
好在他们皇上是个对外杀伐之君,倾全国之力打了一个大胜仗,后又将太子殿下送到了云榭天,这才让他们齐国震慑了相邻三国。
神虞想到齐国国情,道:“明晟顺位后,不会与齐国交好。师兄深谙远交近攻,既选同盟,为何不曾考虑下第一强国沥国。”
说到此,她看向赢厌。
今生的神阙是她所教,他心有宏图,在完成这场宏图之前,要先让齐国挤入强国。
与他国结联盟的确是个好主意,可烨国他选错了。
齐国使臣忙抬头,摆手。
“神女,我们太子殿下可不敢肖想与沥国做同盟。”
沥国是何等的庞然大物,他们区区四城之国,沥国怕是根本不会放在眼底。
他若真去沥国去和沥国摄政王交涉此事,沥国摄政王怕是会直接让人将他赶出去。
非他自贬,他们齐国这样的小国,就是想向沥国俯首称臣也需排个号。
神阙看着黑暗中的赢厌,道:“那是以前,现在不同了。”
以前云榭天只有一位神子,现在多了一位,神阙若想动用云榭天的关系,亲去一趟沥国,去见赢祁,和沥国做同盟这事,赢祁会因他头顶着六代神女的义子之名,好生考虑一下。
郑岚不懂神虞口中的不同是什么意思,见她频频向赢厌侧目,蹙着眉问:“神女您能不能说详细一些?”
神虞无奈叹了口气,站起身对他道:“师兄是个聪明人,你将今日情形告诉他,他会懂的。”
郑岚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赢厌站在神虞身侧,见他愚钝,没好气地道:“神阙怎会把你派来,姓傅的病秧子呢?”
郑岚惊讶看向赢厌。
他怎知太子殿下的陪读傅公子?
他们太子殿下识字极早,皇上选为殿下选陪读那会儿,本没把胎里带病的傅公子考虑进去。
可这位比太子殿下大五岁的小世子过于惊才绝艳,皇上见过他后,竟也顾不得担心他会将病气传给殿下了。
若非有个云榭天,要他看,这位傅小公子可是有可能做帝师的。
神虞想到傅垣知,在心底掐算了一下日子,对郑岚道:“外公崩了,你无功而返回国难免受冷眼,不若多在烨国待上一段时日,许能等个功劳向心主递个投名状。”
郑岚得知烨帝忽然驾崩时,就考虑过自己回国后的境遇,这也是他心忧之事。听到这话,忙问:“神女,您可是算出了什么?”
神虞没理会他,向殿门而去。
她并不嫌弃他的愚钝,只是不喜日后会与神阙亲近之人。
神阙此番来烨国,烨帝嘴里说着不愿见她,还是为她单独造了一处宫殿。
工部的人连夜赶工,仅用十几日造出一处与龙宫相差无几的奢靡宫殿来。
一个比胡德年轻几岁的老太监,同样老态龙钟之态,早早等候在殿门前,见神虞走出,向她躬身行礼,道。
“主子让奴才领您去新宫。”
新宫尚未命名,三道宫门前的匾额遮着黑布。
神虞行走间,打量着这处新宫,依旧是紫气东来之势,依旧是满眼的粉红幔帐。
她入了宫殿后,问那老太监:“皇爷爷几时打算带我出宫?”
吴宝躬着身向她回:“主子想先看看皇宫,让您先在这里住上几日,出皇宫日,主子会派奴才来寻您。”
神虞认识吴宝,前世的烨帝假死后,就是吴宝伺候到他真驾崩。
她用欢快地语气道:“那我等皇爷爷。”
赢厌诧异看她一眼。
神虞感受到他视线,回视他,解释道:“本座说了,本座还是个孩子。”
就算是她,偶尔也想放松一下,最好能抛去身份和身上的责任,只做有苏虞几日。
赢厌不屑道:“你还想重复几次。”
吴宝见状向神虞躬身告退。
神虞在吴宝离去,来到主位坐下。
赢厌看了一眼她坐姿,嗤笑道:“有苏虞你到底累不累。”
他在云榭天时用新得的双眼,看了她许久。
她总是维持着同一种坐姿,从白日到黑夜,重复着做同一样事。
他没曾见过神阙,可他猜想,神阙与她相同。
神虞有些不愿理他。
她知道赢厌在说她总是维持仪态,摆着神女的架势。
明明今年她方十三岁,还可做个孩子,可她出世父死,二岁母死,她注定好了要背着神女的责任,她认这个责任,自然总以神女自居,不肯松懈下来。
她看着殿外的天,良久才喃喃道:“麒麟,本座也会累。”
她活在执笔人笔下,执笔人给了她这样的身份,她只能做这个身份的人。
哪怕她也想做另一种性格的自己。
赢厌盯着她看了良久,见她面带感伤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突然就不想与她辩驳了。
他更希望她是印象中的百国神女,永远高高在上,永远高不可攀。
郑岚回到驿馆后,写了一封信,让手下送回国,亲手交给太子殿下。
那手下接过信件,用竹筒装上,背在身上,小声问:“大人,是不是先给皇上过目一下?”
毕竟大人前来烨国,并非太子殿下单独之意,这可是皇上的圣旨。
郑岚坐在书案后,看着手下,无奈摇头。
他怎摊上这么一个蠢手下。
古往今来,皇帝在位时,太子是最难做的,可在他们齐国太子殿下只需流露出想顺位的念头,他们圣上马上会下圣旨退位,亲手将传国玉玺交给殿下。
他并非圣上的近臣,却深知,他派手下先给太子殿下看,比先给圣上看更得圣上之心。
他们齐国的圣上,比他们任何人都想让太子殿下早早登基。
神虞在新宫住的第二日,吴宝又来一趟,假死的烨帝问她可想为新宫取个名字。
彼时赢厌坐在她身侧,随口道:“还用想,她是神女,自然叫做神女宫。”
神虞手里端着杯盏,一阵恍惚。
也是这时,还是这座满是粉红帏幔的新宫,坐在她身侧是神阙。
她手端杯盏看向身侧的赢厌。
身着玄衣的赢厌,成了一身银白袍的神阙。
他头戴玉冠,含笑看向她,问:“师妹,此宫叫云榭可好?”
她向他微微歪头,疑惑问:“师兄为何会觉云榭宫好听?”
他浅笑,伸手从她发髻捏下一瓣殿外飘来的花瓣,拿给她看后,放在了她杯盏内,这才笑着解释道。
“师妹来自云榭天,是云榭天之主,皇爷爷为师妹打造这处宫殿可不单单是为了接待你短暂住上一些时日。
他老人家之意是,让齐国百姓认识到你还是齐国的公主殿下。”
他一双桃花眼温柔似水,凝着她时总是带着笑意,又道。
“可在师兄看来,齐国公主的身份远不及百国神女的身份深入民心,所以云榭之名最好。”
神虞恍惚得厉害。
她在神阙眼中是云榭天之主,也是师妹,在赢厌眼底是百国神女。
可百国神女仅是一个名,她可以做百国神女,别人也可做。
这代表执笔人笔下的女主仅是一个符号,她并非是无可取代的。
赢厌见她神色不对,蹙着眉道:“我就是随口一说,这宫是你的,你想让它叫什么是你的事。”
神虞面带恍惚向他摇头。
“麒麟,与你无关,本座只是犯了旧疾,这新宫不需取名。”
她放下手中杯盏,站起身,回了内室。
这一次,她罕见摒退了红拂绿梧,仅是孤身坐在榻上,沉默着。
她重生后所做的所有,到底是发自她本心,还是执笔人之意?
这些年以来,她兀自的挣扎,到底是来自她的觉醒还是执笔人为这书中的天地,改了日月。
神虞两世以来第一次迷茫了。
赢厌在她离去后,守在内室前,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守着她。
很快他就清醒。
他恨她,仇人自然要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他才放心。
这绝对不是他担心她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