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堤拉着涂墨走进自家院门，踩着高高的柴垛，扒上与巧巧家相隔的墙头，果然看见巧巧正在院子里垂头站着。

“巧巧，”她压低声音，“出什么事了？”

巧巧蓦地抬头，跑过来，仰着头道：“我爹拉了几个朋友来家里，叫我娘做几道好菜下酒，可家里只有豆腐了，爹急着吃酒，不耐烦等，也不听娘解释……”

烟堤暗骂一声，王腾什么本事都没有，靠许娘子养家，偏偏窝里横，眼下只怕不是不耐烦等，而是嫌许娘子现买食材显得家里拮据，丢了他的面子。

她想了想，低声道：“你去拉你娘出来，我有办法。”

巧巧眼睛一亮，点点头，跑进堂屋。

不多时，许娘子被女儿拉着手，来到墙根处。她眼角微红，对烟堤强笑道：“没什么事，吵着你们了，真是不好意思。”

“娘子跟我客气什么，”烟堤攀着墙头，小声道，“巧巧同我说了，娘子别担心，有豆腐足够了。一桌菜里有两三道重复了食材，那是捉襟见肘，但全用一种食材，那就叫新意别致。”

许娘子怔愣了一下。

“娘子，你快将家里的豆腐，还有豆渣，拿些来给我，你便从厨房做点小葱拌豆腐、鸡蛋包豆腐之类的，我替你做其他菜。”

许娘子在渡口卖的几样吃食里，就有热豆腐，因而家中有专门的石磨，豆腐豆渣都不缺。

许娘子也不是扭捏的性子，听她这样说，便道一句“多谢”，立即回厨房端了一大盆豆腐出来，隔着墙头送到她手上，又递过去一大包豆渣。

“一两刻钟便好，巧巧，你在院子里玩一会儿。”烟堤交待一句，转回身去。

涂墨扶着她下了柴垛，也不多言，接过盆子端去厨房，替她生起灶火。

烟堤从瓶瓶罐罐里掏出几颗剥了壳的香榧子，扔进石臼里捣碎，又提刀将豆腐划成片。

起锅烧油，丢进一把葱段爆香，直把那葱段煎炸至焦黄发黑，夹出来，葱油的香气溢满整间厨房。

烟堤把锅铲塞给涂墨，“煎到两面微黄的时候盛出来。”

涂墨应好。

烟堤趁这空当，把那包豆渣倒在盆里，磕两枚鸡蛋进去，瞧着厨房里剩下半根萝卜、半根黄瓜，还有一缕小葱，全都剁成碎粒，撒上盐，加在里面搅和一番，在炉子上摊成小饼。

涂墨已将煎豆腐盛起，烟堤往锅里加了香榧子，倒入黄豆酱，添一瓢清水烧开，再把豆腐倒回去，大火收汁，盛进盘子，撒上细碎的小葱花。

豆腐金黄，葱花翠绿，半透明的酱汁均匀地挂在表面，浓郁的酱香裹着果仁的特殊香气，勾人垂涎。

涂墨守在小炉子前，给烙熟了一面的豆渣饼翻面。烟堤又切一大块四四方方的豆腐，盛在青瓷高足盘里，往那哆哩哆嗦的嫩豆腐上，浇上厚厚一层晶亮的蜂蜜，再撒上前些日子糖渍好的槐花。

豆渣饼也烙好了，两面都结出微黄的脆壳。烟堤拿筷子拣出来，码在小竹筐里，最后添一道卤汁浓稠的豆腐羹，和涂墨端了满手，艰难爬上柴垛。

巧巧正乖乖等在墙根下，看见她手里的盘子，震惊道：“这么快，烟堤姐姐你好厉害！”

烟堤小声笑道：“还有呢，快去请你娘出来。”

巧巧想了想，搬过一个高凳子，也踩了上去，“姐姐，你先把那个筐给我吧，我不会弄撒的！”

烟堤便把豆渣饼交给她。

巧巧小心地两手握着筐，快步走进厨房。许娘子很快同她一起出来，烟堤递给她煎豆腐，又转身接过涂墨手里的蜂蜜豆腐和豆腐羹。

巧巧在旁边目瞪口呆，“哇。”

烟堤笑着悄声道：“巧巧，你走院门过来，我请你吃槐叶冷淘。”

她和涂墨回来的路上，看到有小孩叫卖新摘的槐叶，就花几文钱买了一筐。

巧巧扭脸看向许娘子，许娘子摸摸她的头发，柔声道：“去吧。”

看着女儿雀跃地跑出院门，许娘子脸上温柔的笑意渐收，叹出一口气，转回厨房，将菜端去堂间。

王腾和几个朋友正在高声说笑，其中一人见许娘子端着托盘进来，放下一道小葱拌豆腐、一道煎豆腐，不怀好意地笑着说：“哟，怎么两道都是豆腐，嫂子是不舍得拿出好饭菜来啊？”

王腾脸色一下子黑了，巴掌重重拍在桌子上，“想犯懒就直说！你弄这两样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是要做什么！”

许娘子看向说话的那人，微笑道：“大哥别急，且等妾身上完菜。”

说罢，她也不理王腾，转身回厨房，又将鸡蛋包豆腐和蜂蜜豆腐端出来。

第三回，上的是豆渣饼和豆腐羹。

“妾身想着，诸位大哥都是有本事的人，将来必是能大富大贵的，”许娘子将豆腐羹盛在小碗里，分到各人面前，不疾不徐地含笑道，“所以特地做了这桌豆腐宴，愿各位大哥都富。”

有人叫起好来，开头出声的那人脸上讪讪的，也只能露出个笑，“嫂子真是有心了。”

王腾转怒为喜，得意道：“都富，都富！来，吃！喝！”

几人撞了酒碗，夹起菜来。

等巧巧进了烟堤的厨房，涂墨已经把一筐嫩槐叶都洗净了，放入锅里焯水。

烟堤在案板上铺一块纱布，捞出焯过水的槐叶，双刀将叶子细细剁碎，兜起纱布，用力挤出绿油油的汁液来。

半盆面粉里加了一小撮盐，烟堤把那槐叶汁子倒进去，再添些凉水，捣揉起来。

这实在是个体力活，面团刚刚成型，她已出了满身的汗。涂墨在旁边看着，忽而出声道：“我来吧。”

烟堤抬眼看他，“你学会了？”

涂墨点点头。

“行，那你来，面稍稍揉硬一些，”烟堤把盆推给他，“小心别扯动伤口。”

涂墨挽起袖子，认真道：“我的伤已经好了。”

“没掉痂就不算好。”烟堤洗去手上的面粉，从梁上的吊篮里掏出两只大鸡腿，清水洗净，上锅蒸上。

面团揉好，盖上湿布醒发。等那两只肥嫩的鸡腿蒸好，面也恰好醒得差不多了。

巧巧分得手撕鸡腿的任务，洗净手，将鸡腿肉一缕一缕撕得一丝不苟。

烟堤则取出一杆长长的擀面杖，将那团绿色的面团压扁，擀平成薄薄的一大片，撒上些面粉，对折起来，切成细缕。

巧巧就看着她手起刀落，像是根本不用看似的，刀刀一气呵成地划下来，切出的每一根面条都纤细笔直，密密地排着，粗细分毫不差。

“姐姐，”她呆呆地出声，“元宵夜里，你去灯市上表演这个吧？我觉得比那旋烧泥丸子的好看。”

烟堤忍俊不禁，把切好的面一根一根地抖开，下进烧开的滚水里。

另取一只碗出来，倒入酱油、香醋、麻油，加上浓稠的芝麻酱，碾碎一把香榧子、生姜、花椒，都拌进去，再加小半匙砂糖和刚刚剩下的一点葱油，添上清水搅和。待拿笊篱捞出面条，便把这格外丰富的酱汁下锅。

面条过了冷水，盛在白瓷碗里，碧莹莹的叫人光是看着便觉得凉爽。酱汁熬好，浇在面上，巧巧清脆地咽了一声口水。

烟堤莞尔，夹起一筷子喂到她嘴边。巧巧吸溜一大口，凉丝丝的面条塞了满嘴，浓郁的酱汁随之四溢。她只觉那味道香到了极点，但因为有酸、有咸、有甜，一点儿也不觉得腻。

回过神来，手里被烟堤塞了一碗面，“先悄悄给你娘送去。”

“嗯！”巧巧用力点头，抱着碗，在自家院门口张望了一下，溜了进去。

烟堤又给另外三碗面淋上浇头，忽然听见外面响起敲门声。

“巧巧怎么还敲……”她放下碗，疑惑地走出去，抬眼却瞧见门口站着个眼生的小娘子。

作者有话要说：注：［宋］陈元靓《事林广记》卷五记载：“槐叶采新嫩者，研取自然汁，依常法溲面，倍加揉捣搦，然后薄捏缕切，以急火沦汤煮之，候熟，投冷水漉过，随意和汁浇供，味既甘美，色亦鲜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