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后,或扫墓祭祖,或踏青出游。只是清明当日,就算晴空万里,也会有乌云突至。
雨落在那天青色的锦衣上,面容白净细嫩的女子刚上完了香,墨玉般的眼眸十分深邃,天生透着股倦倦懒意,眼尾微微上扬,又十分惑人心神。只是这眼中,满是哀愁。
她转身时,身着黑衣,带着恶鬼面具的天鬼走来,行礼道:“楼主,她醒了。”
回到那庭院时,却是见到房门紧闭,门口站着樊七。
“主上。”
“夕绝在里面??”
“是小皇帝想见君莫北。”
封清在醒后的第一刻便说要见君莫北,樊七只敢顺从,急匆匆便将君莫北寻了来。
慕尹秋听后也未进去,只是在门口等候。五日前,封清自尽,好不容易将人救下,却一直昏迷不醒。她也下令不许任何人离开此镇。
既是楼主发话,宋元珂与君莫北也不会不从。军队便暂且在这白云镇驻营。
屋内,封清这才看清这君莫北的模样。许是常年驻军在外,这肌肤有些粗糙。未戴有头盔,这颈上有一道长疤,应是被刀砍伤的。
眼眸明净,倒不像是那些征战沙场的大将军般满身杀气。但他自小便上了战场,又怎会是如此亲善模样。
应是个极善于隐藏之人。
“劳烦,将桌上的东西给我。”桌上摆放着一本名册和一片木雕树叶,她一眼便能看见。
慕尹秋没敢将她的东西拿走又或是收起,只将它们放在封清一眼便能瞧见的地方。
君莫北也依言走上前,将东西递上。
“据闻,你是南齐镇北大将军之子?”
她能说出自己的身份,君莫北并未诧异,而是点头道:“是。”
封清轻笑一声:“你原也是他们的棋子,是傀儡。”
君莫北不言,这神情如常,也瞧不出他的想法。
她将百里知也给的名册递上:“朝中多为衍心楼者,你若不想如我一般。便可任用这名册上者。至于这里面是否也会有衍心楼之人,便靠你自己去分辨了。”
君莫北迟疑着接过那本名册,浑厚的声音有些意外:“你……答应,写下禅位书了?”
封清抬手抓住君莫北的衣襟,将人拉近了些,低声道:“你帮我准备一样东西,这个皇位,便给你。我已是无力再与他们纠缠,你灭了衍心楼,杀了他们所有人!还有慕凛,无论他说什么,一定要杀!刑部沈回,可堪大任。如此,你才能摆脱。”
明净的眼眸微微泛起波澜,他回道:“你需要什么东西?”
“毒药。”
慕尹秋虽是不愿去惊动封清,但君莫北在她房中也是久了些。推门而入时,见到这二人离得这般近,她心生不悦,立即走上前,将君莫北推开。
“楼主。”君莫北不慌不忙的将名册收入怀中,起身行礼。
“下去。”
“是。”
君莫北离去前又瞧了封清一眼,只朝她轻轻颔首,关门走了出去。
慕尹秋坐在床边,稍稍整理了封清的发,柔声道:“清儿,我已备妥一切。待你伤势再好些,我们便往南走,如何?”
“你如今,也不再藏掖着,装模作样的说要为我稳固皇位了?”封清眼露轻嘲,笑问。
慕尹秋的神色只微微一僵,眸中柔情不变,只轻握住她的手,轻轻吻了她的额,道:“清儿,此事我无法帮你,只能护你平安。而且,我也只想要你,仅待在我的身边。”
“真是多谢,但我不需要,你又何必多管闲事来救我。”
“你说过的,若我出事,你便殉情。如今这话,我也同样告知于你。”
封清沉默不语,良久之后,她轻轻抱住慕尹秋,悠悠低语道:“你既有此心,我也无憾。但我并不需要你为我做到这种地步。如今,我既已成阶下囚。那皇位,便是你们衍心楼的囊中之物。你也能如愿以偿。”
“世人为权者众多,但我们只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似是察觉到封清的情绪变化,慕尹秋也就缓缓搂紧了她的腰。
“是……过好自己的日子。”封清低喃一声,将下巴轻放在她的肩头。
她并未与慕尹秋再继续此事,而是轻轻道:“若君莫北要来寻我,你让他进来便是。关于那禅位书,我与他也需商议。”
“好。”
养伤四日,封清也并未有太多情绪。对慕尹秋似乎也并未有任何抗拒,但慕尹秋也能感受到封清这心中,依旧有一层摸不到的薄墙。若想回到如从前那般,还是需要不少时日。
宋元珂得知她愿意写下禅位书,也未来催促。而是让君莫北整备军队,前往帝都,临盛。
从这镇上回到临盛的一路上,多为恭迎当今皇帝,恭贺大捷的百姓。
回宫后,封清便先将陈加延安排的副统领升任大统领。随后便安排了君莫北入宫居住。
对于慕尹秋,封清一直都是忽远忽近。为了离间君莫北与衍心楼,不让慕尹秋有所警觉,也只能忍着内心对她的不耐,接下她递来的所有。
细细疏疏的雨落下时,沾湿了吕怀舟的衣裳,正领着人前往蔓华阁。
今日是她打算将禅位诏书交给宋元珂之日,又特地让吕怀舟安排了酒宴,说要宴请君莫北。虽说是宴请,但实际上只有封清一人。
她迟迟未派人去叫君莫北过来,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双眸漠然。
待所有的食物都端上,吕怀舟便遣下众人,如吕召那般,站在封清身旁。
为了给她喘息的空间,这宴席,就连慕尹秋也未曾参与。
“吕召,再拿些酒来。”见桌上的酒全空了,封清放下酒杯,有些晕乎乎道。
站在一旁的吕怀舟一愣,犹豫良久后才缓缓道:“圣上,义父他……过世了。”
风吹来时,捂住了耳朵。封清沉默不语,神情有些恍惚。自记事起,吕召便一直在身边照顾,早已习惯有他在的日子。
但他也死了,是为救她而死……
“你……下去吧。”
“是,圣上。”
封清靠坐在那椅子上,神色黯然。黑瞳中满是空洞,十分浑浊。半年前,同一个地方,还是十分热闹。所有人都在,只一切,从那曲栋廷的尸身开始,就变了。
又或说,从客妃之死便已注定。
封清有些疲惫,感觉到无论如何去做都是徒劳,一个傀儡,一枚棋子,永远也变不成人。
“云哥哥今日不开心吗?”耳旁,突然传来一个女孩清脆的声音。
封清微微一愣,慢慢扭头看去,正见到百里溪坐在左侧。
“溪儿今日,怎会来?”她缓缓伸手,轻揉着她的脑袋。
“今日先生不讲课,溪儿便来看看你呀!只是云哥哥好像不开心,是吃美人姐姐的醋了吗?”
封清摇头笑了笑,道:“哪有那么多醋要吃。”
百里溪微微歪头,问道:“这桌上那么多好吃的,唯独没有七彩米饭。云哥哥,你还记得我们曾说过,要用不同的盘子,盛不同的米饭吗?”
“记得……”
“啊!云哥哥昨夜定是指了月亮,你的耳朵流血了。”
封清抬手去摸自己的耳朵,有些湿黏。
“云哥哥,我明日给你买蜜糖吃,吃了蜜糖就不哭了。”
“好……”
封清嘴角缓缓溢出血来,猛然吐出一口血。她呆望着眼前的一抹虚空,见到百里溪的身影越来越淡。
四月的风不比一月,只那微风拂过时,却是比深冬还要寒冽。像是溺于阴冷刺骨的深潭,带着刀的水不停地涌入肺腑,如火一般灼烧着。
都说人在死前会回忆往事,只她这脑海中却满是黑光,已是坠入深潭,看不见任何光亮。
所有一切不过一枕槐安,无论是权,还是情。
君莫北将毒药一事告知了慕尹秋,只是她赶来蔓华阁时,封清已是七窍流血,
她跑上前,跪在封清身旁,那纤长的手缓缓抬起,却是不敢去探她的鼻息。
“终于是死了。”身后,传来夕绝的轻笑。
慕尹秋回头看她,眼底满是猩红:“救她。”她的语气冷硬,是命令。
夕绝走上前,只随意探了封清的鼻息,摇头道:“已经死了。”
“我命你,救她!!”她紧紧揪住他的衣襟,怒道。
“你喜欢女子,那我便成为女子。主上,我比任何人都要爱你。你与我在一起,会更愉悦。小皇帝阴晴不定,亡国之君,哪能配得上你?更何况,那个赌,你也输了。”
慕尹秋眼眸暗下,缓缓放开了他。她看向封清,未再让夕绝救人。只牵起了封清的手,缓缓靠在她的怀中。
“主上不如,还是看看她是否有留下禅位书吧?”
夕绝话音刚落,只见到寒光一现,通体为墨黑的匕首刺入腹部!夕绝瞬间瘫在地上,脸色惨白。
他急忙爬了过去,颤声道:“我,我救她。我救她,你别死,求……求你了,求你了。”
他如今再想救人,慕尹秋已是不以为意。她缓缓闭上眼睛,只右手紧握着封清的手未放手。
*
和宁十八年,皇帝薨,留下两道遗诏。
一道为禅位诏书。
一道,为颂青翼军。
当时青翼军并未与君莫北一起谋反,反而以封清之名与大兖一战。朝堂一旦由衍心楼掌管,青翼军便会立即被全部除灭。
下有遗诏,便能暂时保住青翼军。有这禅位诏书,君莫北成为皇帝便是名正言顺,封家人想造反都要斟酌,不会有战乱,百姓也能得以喘息。
君莫北在登上帝位之后,改国号为云启。改元为昭。将青翼军改为神刀军,是为,天子亲兵。
只是世人皆知皇帝正值年少,这禅位诏书一下,人便死了。这反贼之名,在各州百姓中逐渐散开。
试图复国的封家人蠢蠢欲动,却是很快被衍心楼的雷霆手段压制。
在得知封清死后,封乘景回了封地,乐安。他跪在惠妃灵位前,缓缓拿起手边的匕首。
“娘,他们都死了……也,轮到我了。”
*
春风绵绵,余晖洒下时,正映照在那面容冷清的女子脸侧。
“今日传信,人已经醒了。余姑娘可放心。”域儿从院外走进,手中端着一碟栗子糕。
余昭之轻轻冷笑一声:“你们非要逼死她,又偏偏要救她……”
域儿急忙摆手,紧张道:“小姐怎会逼死她!”
“但她就是其中之一。”
域儿微滞,又立即说道:“小姐也并非什么都知晓,许多事情,楼中都是在瞒着她的。”
余昭之未再言,只是将那碟栗子糕推开。域儿轻轻抿唇,又将那栗子糕推了回去。
“你这身子虚,总是不吃东西怎能行?”她的语气不悦,有些生气。
“横竖我照顾你整整两月!你这条命也差不多是我救下的。不可如此糟践自己!”她拿起一块栗子糕,强行塞入余昭之手中。
在二人被送往燕宁时,域儿便寸步不离,悉心照料着,两个月后终是醒转。余昭之醒来后想要回宫,却被告知莫要回去。
余昭之明白封清之意,便也只乖乖待在这燕宁。域儿确实细心,但她却是慕尹秋的人。余昭之心中依旧有些心存芥蒂。
“域儿,这几月多谢你的照料。我身无长物,也给不了你什么。如今我已然好转,你回去罢。”余昭之将那栗子糕放了回去,域儿如今却是满眼的不愿。
“我不走。小姐都未发话让我回去,我……我才不走。”
她说完,又十分别扭地站起身:“你若不喜欢吃着栗子糕,我便去做些其他的。”
余昭之轻轻摇头,见到域儿皱起了眉头,满是不悦之色,于是只得道:“那……那便鱼汤吧。”
域儿微微绷着的神色立即舒展,点头问道:“是爱吃鱼汤吗?”
本是无心一问,想着若是爱吃的食物,便可常做,怎料余昭之接话道:“清儿爱吃,而且她自己会做,很好吃。”
域儿的脸色瞬间一僵,嘴唇微微蠕动,最后也未说什么,十分不情愿的转身去了厨房。
余昭之望着那桌上的栗子糕片刻,缓缓拿起一块。迟疑半天,最后依旧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