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正之时，明月高悬，隐没星光。

当夜，封清身上开始痒得厉害。掀开衣袖看时，双臂已是发红。

慕尹秋去找了大夫开药抹上，虽是如此，药效很慢。该痒的还是会痒。

封清十分烦躁，就算是上了药，她也依旧忍不住地用力抓着双臂。

慕尹秋送走了大夫，回来后便见封清全然不顾是否已经上了药。

但她也并未阻止，只是差域儿去拿了水来，先是细细将被封清抓得乱七八糟的药抹去。又重新上药。

“莫要再抓了，你先忍忍，很快便好了。”

封清也就放下了手，只默默注视着她，本是明亮的黑瞳逐渐暗下。慕尹秋正全神贯注的为她上药，并未注意。

“儿时吃过杏仁，也是如此的。”她缓缓开口。

“大夫说是风疹，今日封鹤章不是送了些糕点来吗？不知是否有那杏仁？”

封清静默片刻，点头道：“好像是有的。”她低眸看了一眼已被重新上了药的双臂，好像覆上了一层油膜。

“大概是误食了。”封清只觉得胸口一阵疼痛，已是有些无力再与慕尹秋多言。

“封鹤章此心不知为何，你若想收揽，还是有些为难了。”

“嗯……那便算了吧。”

似是察觉到封清有些累，她抬头问道：“歇息吗？”

“嗯，你先睡。我不太舒服，出去走走。”说罢，封清站起身。慕尹秋立即道：“需要我陪你吗？”

“不必了。”

宁静的夏日深夜并不显得有多热，反而会有微微凉风拂过，赶走白日的那一丝烦闷。

桌上的桃花酥已被掰成了两块，露出里边淡黄的杏仁。

封清自小便吃不得杏仁，一吃便会浑身发痒，最严重时，会高热不止。儿时无意吃过一次，差点就死了。

这杏仁就算再少，再如何掩盖其味道，她也能够分辨出来这会让自己丢了性命的东西。

慕尹秋日日与自己在一起，又怎么可能不知此事？

封鹤章的确有送过糕点来没错，但无论有没有杏仁，她一口没吃。

事前，也有那么一丝希冀，希望慕尹秋能够心软那么一丝，阻止她吃下。

但她并未。

黑瞳静静注视着桌上的桃花酥，她只觉胸闷头晕，喉咙也很痛，甚至觉得有些恶心。

这个女人先是为了复仇，不惜委身于一个陌生人。又为配合自己仅是给丞相一个下马威，便也不惜给她自己下毒。

如今又仅是为了让自己放弃收揽信王一家便拿这放有杏仁的桃花酥来。

但她为何不言，只要她说一句，便也会放弃信王……

若今后她还想要什么，是否会……真的会对自己下杀手？

她到底还是，不爱……

封清深觉无力，缓缓闭上双眼。得不到心，今后的人也不会是她的。

通红的双眸幽深几分。世间大多都是不如意的，鱼与熊掌也不可兼得。

皇权与慕尹秋，也只能要一个？

*

这几日的封清常会与陈加延外出，而陈加延偶尔提出的建议，她也会一一采纳。

因为平日里都会与慕尹秋在一起，这几日却是有些故意疏远。就连域儿都看了出来，她们之间有问题。

封清的性子好像根本藏不住什么，但这一点实则慕尹秋也早已知晓。

如此刻意的让她吃下那桃花酥，她怎又会不知。

“小姐……公子又不傻，就这般明目张胆，她很容易便知晓桃花酥里边有什么的。”

域儿不明白，若想让封清不动声色地吃下这杏仁其实有很多法子。慕尹秋却偏选择最为直接明显的方法。

封清是皇帝，怎可能仅是一个只为情爱的普通女子。就因此便真的误认这杏仁就是封鹤章所为？

那双总是深情款款的眼眸暗下，似有些无力道：“域儿，我有些不受控的喜欢她。我也早已利用了她。何况为了阿菱，也总会伤到她……这样的感情，我承受不起。还不如让她知晓，我对她并无真意。”

本就是为了复仇而接近封清，却猛然发现自己是真的动了心，而不是只与她做戏。若是再如此下去，恐怕真会万劫不复。

今日之事，也只是想与她划清界线，避免深陷。

只是她心中另有他事，更是还有他人。所以也并未能料到对于封清的情，一旦出现，实则很难收回。

而域儿虽是希望慕尹秋能够从江颜之事中抽离出来，利用封清，的确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但小姐不愿再继续，她自是义无反顾支持。

事实看来，复仇与封清，她也只能选一个。

封清每每回来之时天色已晚，域儿都怕她又会如在平宁那般再去青楼找一个吟月来。

但陈加延随行在侧，回来之时他的神色如常，依旧满脸肃穆，似乎并未生气。

想着封清大概只是乖乖在渝南闲逛。

只是出宫前还说见见渝南风光，如今却只她与陈加延去见了。

而她夜间回来时，偶尔会提起与陈加延遇到之事，又或是该如何找寻郑杭越毒杀百里知也之妻的证据。

但似乎是累极了，几乎每次都是寥寥几句后便睡着了。甚至一件事都未说完。

只是今日，她收到了太后旨意，中秋将至，让她尽快回宫。

她说完此事后，又微微侧目看向慕尹秋，似是想询问她的意见。

见她一直都闭着双眼，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

方才提起之事，大概并未听到吧……

她注视着慕尹秋良久，缓缓伸手轻触了她白皙的脸颊，随即往后退了些，慢慢收回手。

放于腹上的手轻轻敲击着，轻哼着一首曲。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她哼完之后下意识望向身侧之人。

这是她这两日在茶馆听来的，觉得好听，也觉得，这诗中之意，便是自己想说的。

她希望慕尹秋能够珍重这份情谊，希望她能够与自己心意相通……

只是这人，并不在意。

封清侧过身，呆望着桌上茶杯。茶杯是青绿色的，只是夜间微暗，月色也找不出它本来模样。

她无意识起身，走到桌前拿起这只茶杯。

仔细瞧着，杯身已有裂痕。应当是烧制时的残次品。她微微皱眉，握着茶杯走出门去。

听到那开门声，慕尹秋这才睁眼。很快又听到一声脆响，她立即起身走了出去，连鞋也未穿。

见到封清正弯腰，捡着什么。

又见一抹红出现，她这心中不由得紧张起来，立即走上前拉住了封清的手。

“为何不睡？”

封清示意手中的碎片，笑道：“不小心打碎了。正在捡。”

见到她满手的血，秀眉紧蹙，既是有些担忧，又有些恼怒。

她将封清手中的碎片扔出，拉着她又回了房去。

记得出宫前封清特地备了金创药，并未用过，如今却寻不到。于是侧首问道：“金创药呢？”

封清神色依旧，只道：“扔了。”

她想起封清之前扔掉宋元珂所赠佛珠，只心中觉得，她依旧任性。

于是只得去域儿房中拿药，再为封清包扎伤口。但是伤口太深，那血根本止不住。

为她包扎的手微微颤抖，本冷静的神色霎时就变了。

一滴泪突然落在封清手上，她只强忍着，继续包扎伤口。又出去拿了新的药来，这血才慢慢止住。

而封清也只是静静望着她，神色淡然，似乎伤的根本不是她，全然不知何为疼。

慕尹秋在此时也慢慢平静下来，道：“睡吧。”

重回床榻上的二人都呆望着床顶，谁也不言，谁也不动。

“你听到了吗？”良久，封清慢慢开口。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什么？”

封清闭上眼，方才的曲她一定听到了，只是她不想面对而已。

屋中一片寂静，本在身侧的人突然到了她的上方。

黑瞳中带着丝茫然无措，眼底微微泛红。只见到眼前之人越来越近，最后感受到唇上一软，整个人便落入了封清的怀抱之中。

左手轻覆在慕尹秋的耳畔，温热的舌在唇齿间摩挲着，全然不舍放开。

呼吸缓缓交缠，她不由自主地环上封清的肩，回应着她。

又感觉到脸上有些湿意，她睁眼想知晓发生了何事。但封清离得近，她看不清楚。

只见到，封清脸侧的泪痕。

封清吻着她，又低喃着喊她的名字。在她的亲吻之下，逐渐又深陷于封清那炙热的缠绵之中。

甚至都让她觉得，如果能只与她，就算住在深山之中远离人烟，都是美满如意的。

只是，无法摆脱这一切。

她俯身吻下，又突然狠狠在她肩上咬了一口，重到，溢出了血。

慕尹秋只微蹙着眉，并未有推开她的动作。

她伏在她的耳旁，低声道：“你杀了我，放你走。”

慕尹秋猛然觉得，事情好像有些失控。封清不如她想的那般，像小孩子般简单。

当她下意识要将人推开时，这人已经死死缠上，再是推不开。

一夜未眠。

一夜无眠……

域儿再见封清时，澄澈的双眸中总带着冷意，虽是在笑着，但却有种说不出的悚然。

让她有种莫名，也不敢在她面前再放肆。

对比起在宫中初见时的颓然，出宫后与慕尹秋在一起的神采奕奕。

如今的她才更像是一个皇帝。可宽厚仁人，也可冷漠残忍。

就连陈加延在她面前，都不会如之前那般无礼。

好似，她本就如此。

关于郑杭越，封清想要百里知也的忠心，自然会帮他处理掉这个仇人。

起初只觉得，朝中无人，信王一家既有人脉，又有兵权。放弃一个百里知也，好似也并无大碍。

如今却只觉，百里知也一人，够了。

因着那郑杭越所列贪墨银两也只够关上他几年，封清要尽快回宫，又为着卖封云初一个人情，自是再懒得与他纠缠。

于是就地改了律法，凡贪墨者，死罪。

郑杭越听到此事时并不在意，小皇帝并无国玺，若是律法修订，需要太后玺印与国玺同盖才可。

更何况朝中贪墨者众多，她根本无法全部杀掉。太后也更不会答应重修此条律法。

怎料封清根本不按他所想，直接命陈加延将人拉出，砍了头。

书信一封送往黎州，告知百里知也此事。

如此直接了当的任性，便是明面与小王爷封鹤章作对，告知众臣与皇室，她要夺权。

封云初在得知此消息后立即设宴，请封清一聚。只是却见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作为俞清的慕尹秋，虽是一直戴着面具，但对于封云初来说，一眼便能瞧出。

直到听见慕尹秋的声音，她便更加确定面前之人便是大火中救下自己的女子。

她甚至很快想到，那场大火也是她有意为之。

只是她还未提起此事，慕尹秋便先打断了她。

“如今郑杭越已死，此前郡主所言不知作数否？”

封云初随手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冷冽的眼眸幽幽看向慕尹秋，意味深长。

封清注意到这二人之间似乎有何交易，但她也并未言语。

反正她所做之事，也从未想过要与自己商量。

封云初轻放下茶杯，声音绵软，语气却十分淡然：“渝南以北的祁雩山有一座铁矿，那矿中的铁矿石品质上乘。都由我兄长以高价卖给各国。这也是，郑杭越要回渝南，只做一个小小知府的原因。”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出自《诗经》，意思是：你将木瓜赠我，我拿琼琚作回报。

你将木桃赠我，我拿琼瑶作回报。

你将木李赠我，我拿琼玖作回报。

不是为了答谢你，是珍重情意永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