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助理，请坐。”卢菡给谢小池倒了杯水，“你还有一个月才成年吧？”

“是的，阁下。”

“那我就不给你倒酒了。”卢菡打量着她，突然笑了，“编修生考选的时候，你不是很大胆的吗？现在怎么拘谨了这么多？”

谢小池缓声回答：“那个时候我图谋的是得到工作，而现在我的意图是想保住工作。当一个人想要保持现状，行事就会偏向保守。”

“但我听本部的派出的考选代表说，你一开始选择的不是宫务部。”卢菡给自己倒了杯雪莉酒，“如果你只是想保住编修生的工作，我可以帮你安排，你想去地规部，传媒部，都可以。跟你关系很好的那位费同学，不是就在戴秉成手下吗？”

谢小池默默吐槽，卢菡连她的报告都没空看，倒有空八卦。

“您替我安排，是想换取什么呢？”谢小池反问。

“我需要一位参谋。”卢菡从扶手椅上坐直，俯身看向谢小池，“你在国王的严防死守之下，探明了王子的课程内容。这件事至少刚才开会那几位，一个都做不到。我认为以你的能力，可以助我度过这次危机。”

“您说笑了。您有这么多处于公国中枢的内阁同僚可以请教，还有三位资深的高级文官备以顾问，哪里轮得到我一个小小的编修生给您做参谋呢？”

“你别给我也来这套！”卢菡一搁杯，“你就告诉我，接不接受合作。”

“我确实有了一些想法。”谢小池慢吞吞地说，“但我需要先向余次长请示过，再向您透露。”

“你不会真的相信，他们所谓忠于同僚那套道理吧？”卢菡一脸嘲弄，“你别忘了，如果不是我接收你，你现在连编修生都不是。”

“但，那天晚上，余次长接了我的电话，传媒部的戴次长进宫救了我，您，挂断了我的电话。”谢小池指着她手里的报告。

“只有您，甚至没有听我要说什么，直接挂断了我的电话。”

卢菡低头，沉默了片刻：“我以为你只是给公主授课的时候遇到了什么小麻烦。如果我知道事涉你的人身安全，我会来救你的。我那天也出现了，也替你说话了吧？”

谢小池静静地看着卢菡，许久，才露出温和的笑容：“我没有责备您的意思，也感激您那晚也能出现。但我刚刚才受过长官们的恩惠，接受了那样的训导，马上违背的话，不太妥当。”

她在卢菡失望的眼神中起身：“我会尽快向余次长请示，再说服他向您通报我的想法。不介意的话，我先告辞了，阁下。”

离开大臣办公室，来到宫务部空荡荡的走廊上，谢小池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宫务部大楼隔壁的中部宫殿，是原礼顿皇室设在就皇宫之外的一处行宫，而宫务部大楼原本是行宫的其中一部分，后来被礼顿政府划拨为宫务部的办公区域，并在原有建筑的基础上不断加建，跟蒂恩城很多历史悠久的写字楼一样，由新旧建筑拼接而成。

加建的部分也模仿了原有建筑的风格，混凝土水泥的外墙，被巧妙地浇筑粉刷成红砖的样式，白色的石料嵌入其中，描画出曲线优雅的尖顶四心落地拱窗。

此时正值午后，阳光伸入宫务大臣办公室外面，通透明亮的走廊。透过大臣办公室正对的那扇落地窗上的装饰横梁，可以清晰地欣赏到隔壁中部宫殿西北部的风景。

偏僻一隅，一座废弃庭院清晰地落入她的眼里。

如果卢菡告诉她，没有接电话是因为她在忙，走开了，下班了，她都可以姑且一信。

但卢菡的解释表明，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她清楚地看到了，谢小池就在宫里。

谢小池的脚步在窗前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朝次长办公室走去。

“大臣肯放你回来了？”

余悯正在埋头处理公务，头也不抬地问。

谢小池在他侧面的书桌旁落座：“她让我向您汇报我的一些想法。”

“有想法？不错。”余悯抬头，“说说看。”

谢小池低头打了会腹稿，余悯也不催她。待酝酿好了，她才慢慢开口。

“首先要肯定一点，倒卖军粮和给王子殿下非法授课这两项罪名，不能同时安在国王陛下头上。”

“你以为只是倒卖军粮这么简单？”余悯打断她，“市面上与倒卖军粮案有关的代餐品牌已经被商贸部统计出来了，媒体也迟早能发现这个问题。舆论的重心迟早会从倒卖军粮，转移到，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多余的军粮可卖上面。”

“是楚家跟贵族勾结？”谢小池猜道。

“只是这么简单就好喽。””余悯凝重道，“内政部派暗探进宫摸过底，经过清点，中部宫殿的卫兵人数比原本增加了一倍，而且明显跟皇家军团一样，受到过正规的军事训练。那些多出来的军粮，很可能就是替他们准备的。”

“宫廷卫兵，不是应该都是职业军人吗？”谢小池吃惊地问。

“正常的宫廷卫兵，都没上过战场，没经过正规训练，只是有军队编制，礼兵而已。”

谢小池想起追赶她的那个作战专业的卫兵，不禁后怕。

如果那只是个普通的礼兵，恐怕在地道陷入黑暗后，就会开始大喊大叫，直接打断王子的课堂，她可能根本不会有机会录下那段录音。

宫务部上下苦恼归苦恼，但没有一个人认为，谢小池不该把那段课堂录音送出来。

相反，所有人都在庆幸，谢小池拼命把那段录音送了出去，否则皇室一旦真的成功发动政变，首先遭殃的一定是紧挨着中部宫殿的宫务部大楼。

只有倒卖军粮案，没法逼得内阁出手整治宫廷，最终处理结果，可能就是把宫务部的关系户们全部撤职，军粮数目不对，也能解释为是关系户故意乱下订单所致，楚家跟国王都能被摘出去；

也只有王子非法课程案同时案发，才能完整拼凑出楚家跟皇室复辟的野心，引起内阁的重视。

但内阁又遇到了新的难题——正如卢菡所言，即使发觉国王有异心，内阁也不能随便处置皇室。倒卖军粮案一出，皇家军团现在必然风声鹤唳，内阁有什么针对国王的不当举措，都有可能引发皇家军团哗变，从而发展成本土战争。

鹿党不是牛党那帮莽夫加工厂主，更不做军火生意，背后的财阀生存极度依赖和平环境。一旦开战，光是暴跌的股价就不是鹿党势力能够接受的。

“我们大臣怎么没得到消息呢？”谢小池疑惑，“她刚刚还在纠结要不要向内阁披露王子课程案呢。”

“那晚是魏学初亲自去接的你，你去查探的事能瞒得过谁？他没有当着卢菡的面揭穿王子罢了。你的报告早就在私底下在各部之间传阅了几遍。”

余悯摇头叹道：“卢菡在内阁的人缘是真的差。所有人都在等她辞职呢，夜相已经准备好新任宫务大臣的人选了。如果我是她，在今天下班之前都还没想到办法，今晚就会准备辞呈，给自己留个体面。”

余悯没有告诉谢小池的是，如果卢菡因为处置部务不力而辞职，卢菡在职期间，亲自经手了大量部务的他，也不会有好下场。

虽然到了他这个份上，不至于被调去看仓库，但也从此与实权职位无缘了。他大概只能成为下一位宫务大臣的议会秘书，去长冬郡管那不存在的防风林。

所以他远没有宫务总长这么淡定，一直在头疼怎么把卢菡保下来。

谢小池心里“砰砰”直跳。

卢菡还剩半天就要辞职，根本等不到内阁会议召开。难怪她如此慌不择路，甚至想让谢小池给她做参谋。

这就意味着，卢菡会抓住任何伸过来的救命浮木。只要她给出的解决方案有希望把她从辞职的边缘拉回来，无论什么方案，都会被她接受。

“次长，其实有个办法，能同时给这两件事一个合理的解释。”谢小池飞快思索着，用缓慢的语速说着，“把意图复辟的罪名安在国王身上，会引起动荡。但是，如果整件事，都是王子殿下自作主张呢？”

“王子？”余悯坐直身体。

谢小池娓娓道来，好像在讲一个古老的童话故事。

“从前有一位国王陛下，他很疼爱自己的孩子，想让他接受最好的教育，于是请关系要好的财阀帮忙为王子殿下筵请名师。财阀挑选的老师却个个都是怀念封建王朝的顽固分子，把王子教得野心勃勃。他利用自己王储的身份，跟财阀合谋，私自扩充皇家卫队，图谋封建复辟。”

“这个故事，如何？”

余悯眯起眼：“那王储就只能是公主了。那些顽固分子，还教唆王子跟邻国皇室勾结。现任王后作为邻国的公主，即使她诞下后代，也有邻国皇室的血统，很难得到王储的位置。”

“谢助理”，余悯把手头的报告扔到她面前，“如果你一开始就打的这个主意，这份报告你就不该这么写。那位公主也偷偷去听过，那会让人野心勃勃的课呢。”

“我不说，皇室也知道她去偷听了。您知道为什么，半年前公主的宫廷教师全部请辞，却又对请辞的理由决口不提吗？”

谢小池把公主之前宫廷教师的名录翻出来：“宫务大臣为了述职报告好看，给公主选的宫廷教师都是最年长的皇家顾问，根本看不住公主。但他们都不能承认自己缺乏教导公主的能力，这样太不体面。”

“公主偷偷溜去旁听肯定是被发现了，只是国王以为公主是躲在外面偷听的，没发现密道而已。半年前，公主的老师应该是被国王劝退的。只要我想把责任推给王子，国王一定会为了保住王子的储位，把公主也拖下水。”

“那我就不懂你的意思了。”余悯蹙眉，“我以为你是要帮公主殿下夺储呢。”

“次长，我是一名文官预备役。”谢小池一脸郑重，“还是一名拥护礼顿公国民主制度的礼顿公民。我不会帮助任何皇室成员夺储。”

“那你就只是想把国王摘出来而已。在你的故事里，除了国王，其他人都不清白。财阀没了国王的支持，自有其他财阀对付。这位国王的子女也都丧失了王位继承权，没有了复辟的动力。他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像上一任无后的国王一样，在宫中养老，死后把王位交给某位远亲。”

余悯一脸赞叹：“我现在是真的期待，你通过文官选拔考试的那天了。如果我那个时候还在任，一定会把你要到我的部门去的。”

“您谬赞了，次长。”

“既然是宫务大臣让你来找我汇报你的想法，那你去向宫务大臣回报这个故事吧。”余悯对她做了个“请”的动作。

“这样不算越级上报吗？”谢小池故意问，“不应该是由您去向总长回报，再由总长向大臣汇报？”

“你只是编修生，不是正式文官。所以，你可以承担任意级别的工作。”余悯重新埋首案头，“快去吧。”

谢小池走到门边，突然回头对余悯说：“次长，我刚才又对您说的‘忠于同僚’有了新的认识。”

“怎么说？”

“我想，所谓‘忠于同僚’，应该具体指‘在同僚面前，忠于同僚’吧。”

余悯笑了。

“不错。所以如果总长问起，你的故事都给谁讲过，你知道怎么回答吧？”

谢小池歪头。

“故事？次长您指的，是什么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