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一这时才开始感觉到，世事是真的变了。见了勉强称得上是故友的、曾经的合作伙伴，虽然早已得知其身上发生过的，但不曾想居然已经到了这地步。这让祂原存着不到半点的好心（许是兴致)也无了。

念清自然也没忘了这位是什么性子，祂仅需一个念头，就能将此处化为虚无。自己赌这一把，即使是失败了，也不能撕破脸皮——再不能强求与放肆，引祂不悦。

祂只是蓦然想起太初之时，自己无意间遗下一场茵雨，那些微小的蛇虫便聚集起来……后来他们修成人形，又奉祂为主。再后来，自己的眷属声名却越来越不好了。祂也曾想为他们辩驳，蛇虫生来如此，不过自然之律，何以为本能就斥他们肮脏阴毒。

那一战后祂权柄凋落，以至于最后铸下大错。到如今，只能尽全力维护最后的眷属。

罢了，或许自己的枷锁，从那一场茵雨之时就已套上，再难摘下。

“禀见神主！”

念清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有些奇异的微笑。

卿景姿怀中藏着墨藻，手心汗液将攥紧的袖子微微浸湿。她跟着族长还有檀赤他们一同回到洞中，循着礼节站回世一身后侧位。世一倒觉得有些好笑，在她经过时悄悄拍了拍她的手臂，明显的安抚意味。

“孤梓，我都已知晓，”念清的目光温柔如水，“不过小事而已，算了。”

废话，他们哪里有这个索赔的资格，眷属们也不是全都寿星公上吊嫌命长。况且那些吊着残源的萤芝草……多一些和少一些又有什么区别。

这边卿景姿属实是大尴尬，她抬眸看了世一的后髻一眼，又垂下眼睫。她突然有些后悔当时脱口而出会尽力补偿……倒也不能多怪，现代人的道德素质一瞬间还是占领了高地。她现在自己头上还有个神主，自然是首先听神主决断。

她必须要逼着自己改换某些观念了。至少不能下了神主面子，更不能给祂添麻烦。

这边梓叔还是有些不甘，他踏上前一步。“可是神主……”

那些萤火芝，大头都是用来供给念清残源的。怀黎之母的地界，植物长得都快，但萤火芝却不同，必须长够四十九年周期。一下毁去如此多，他们的心都在滴血。

怀黎之母依旧盈盈笑着，“我的话，你现在都不要听了吗？”

“怎敢！”孤梓退回原位，又低下头颅。

世一倒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

“我有些累，就不奉陪了；檀赤，你替客人安排一下住处，明日再带她们去寻鸣筱树。”

祂又将目光落回世一身上，后者点了点头。蓝色花瓣重重叠起，将这位衰弱的神明缓缓包裹入内。祂们彼此都明了，此次过后，便再也不见了。

……

“你之前不是问我，什么秘辛吗，你现在想不想听？”

卿景姿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没由来地觉得疲劳。世一非要和她挤一张床，想起檀赤那张面色古怪的脸，就知道这家伙肯定误会了什么。

“免了，我困了，”卿景姿真真打了个哈欠，“明天再说吧。”

世一却不依，伸出手就挠她的腰。卿景姿吓得差点从床上弹起来，慌忙去抓那作乱的纤手，怎么可能抓得着呢？

“我听，我听！”卿景姿苦哈哈地转过身来，面对着她，“说吧，我一定一字不落地给您听进去。”

二人不过咫尺之距，世一见得她面上的薄红狡黠一笑，卿景姿也注意到少女眸中闪亮的精光。

“银漓毡针那块属地，可原本是怀黎手下的。”世一撑着脑袋道。

这意思就挺明显了，那群鹿是后来者。

卿景姿换了个姿势，趴在枕头上，听她起了个头也没个后续。“然后呢？”

“然后？然后让我来考考你呀~”世一一脸坦荡。

我嘞个……小姑娘怎么能说出这么爹味的话，算了算了，毕竟年纪摆在那里，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卿景姿还真就掰起指头，给她捋了起来。

“峡谷跟绰雾林连在一起，可见这一整片原本都是怀黎之母的地界。但是现在却是三色鹿的栖息之地，两边要是关系好的话，寻常隔得远，也不至于隔着这一大片，可见关系不好，相互防备着。”

“又再说这鸣筱果，却是这边独有。三色鹿独求鸣筱果而不是其他天材地宝，肯定是因为这东西有它独有的功效。据我所见，怀黎之母的眷属们都非毒即蛊——我可以设想，鸣筱果有一种独特的解毒效果。”

“怀黎眷属对外来取鸣筱果的人并不是很在意，但三色鹿不敢亲自来取，只敢对外用银漓毡针换。他们间肯定就有仇了。”

卿景姿停了手上的动作，转头看向饶有兴致的世一，“所以我猜测，三色鹿肯定在那场纷争里落下过后遗症，所以才需要鸣筱果。”

“你说得不错，基本正确，”世一肯定了她的分析，“奖励你……”

眼见着那手爪子又伸了过来，卿景姿忙掐住苗头，“不用，真不用！这奖励我攒着，以后再说！”见世一又把手放回去，这才安心。

她不知道，这奖励以后攒着攒着，就变味了。

“我能晓万事，那群鹿这么些年，无论在是人世还是山中，传得可都是纯净良善的名声，”世一看着自个儿的指甲，似在思考些什么，“干的可都是些脏事，连我都觉得恶心了。”

“不过也是怀黎自己蠢，收了一群白眼鹿，还被人夺了属地。”

三色鹿的祖先原本是九色鹿，只是后来血脉稀薄，仅剩下三色。后来几场战役下来流离失所，东迁西徙，最后才到了绰雾林。

彼时怀黎受了重伤，尚在修养。三色鹿来此地，也收留了他们。而三色鹿在绰雾林久了，便不愿寄人篱下。于是对外散播怀黎表面上收留鹿族，实际上是将他们作为储备粮的谣言；又偷偷投靠早已和怀黎不对头的神明沌虚，做了沌虚的眷属。

两边一对上，怀黎他们自然节节败退，最后只能自守峡谷中。而这些毒物眷属的名声一直不好，之后就更不好了。他们自己也懒得澄清，反倒让三色鹿占了便宜。

世一掩唇打了个哈欠，“那种禁制毒，早就溶进他们血脉里了。虽然这么百年下来稀释不少，发作起来也是痛苦不堪呐。鸣筱果只能缓解，不能根治，自然被需要得很。”

嚯哦，痛苦不堪，也该的。毕竟是忘恩负义倒打一耙，贱呐。

“我的小狐狸真聪明呐。”

“呃，还行吧，也就那样。”卿景姿也没觉得自己有多智慧，也就正常水准吧。但架不住人非要夸，唇角还是扬起了一个浅浅弧度。

一夜好眠。

檀赤一向讨厌早起。

没办法，今天有任务，还是怀黎之母自吩咐，自然要做好。昨日之事神主和族长倒是都没有苛责萧青，他也就放心了。干脆今天回来的时候再好好安慰一下，这家伙一向把自己的职责看得重，心里肯定还是难受。

然后世一和卿景姿就看着飞天大蜈蚣在天上疯狂地喷洒毒液（杀虫剂）把那群霖羽蝶全都淋死了。他建议别人用火烧，自己却怕点着了林子。

“没办法，就这样呗。”

“你不怕我们烧着林子？”

“呃，有你家神主在，应该不会烧着。但要是别人烧着了，那就完蛋咯。”因为这树是活着的，一见火立刻开始抽打人。

这就是鸣筱树的伴生蝶和伴生树，双重保险。怀黎在外圈设下的阵法只对沌虚眷属有反应，不防其他。所以找到鸣筱树、解决这两重保险，对有修为的妖精或人来说都不算困难。大家到了此地也不会多拿，也是约定俗成。

但是自家人拿自家东西，就是大把大把地薅了。青年灵活地在树上跳跃，身后长辫飞扬，几个呼吸之间就弄下来不少。檀赤跳下树来，把一堆紫盈盈的鸣筱果展示给她们看。

“这些够了吗？不够我再去摘。”

“够了够了，十分感谢！”完全超标了吧！

卿景姿有些哭笑不得地接过来。想起墨藻糟蹋了人家的芝田，檀赤还这么大方，她心里还是有些愧疚。

不待她开口，世一便直接开口道，“你，和我们走。”

这下二人都转过脸，疑惑地看着她。

世一挑了挑眉，“故人相见，再也不见。我最后送你们神主一份礼，你跟我们去取。”

檀赤仍在犹豫，耳畔却响起念清的声音。

“你随她们去吧，也去外面看看。”

“……是，神主。”

卿景姿把鸣筱果都收进袋子里。这意味着她们要多一个临时旅伴了。

檀赤一面高兴着今晚不用吃萧青做的饭了，一面又担忧自己不在这家伙身边没法子安慰他。想了想，倒也不再纠结了，开始琢磨起来回去的时候给他带礼物的事儿。

接下来就是回绰雾林了。

唉，卿景姿掂了掂还在睡着的小猫，总觉得事情没这么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