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但不在明面上。”宿子年眼眸微垂,面上流露出一点点寒意。
气氛一下子凝固了起来,只剩下竖起耳朵偷听却一无所获的阚松抓耳挠腮。
曲济叹了口气,他猜宿子年这句话,是他并不想明面上谋反,而是暗中推波助澜。
这比直接谋反还难。
谁知道遇见是不是明主。
他踮起脚来,轻轻拍了拍少年宽阔的肩,“我能帮得上的,尽管找我。”
他这命是宿子年救下的,还给他也无妨。
曲济眼里是温暖与慈爱,宿子年看得难得眼里一热。
他爹若活着,也会如此吗?
“多谢曲叔。”
—
打仗是双方的,景朝想耗着,匈奴是一点也不想耗,只想速战速决,能多抢一点是一点。
原先胶着的战事一下子猛烈了起来,但在上头有人的前提下,于汪显然已经习惯了慢悠悠的状态。不说莺歌燕舞,他夜夜也得饮上一壶酒来。
营地的一角流血流泪,而另一角酒香潺潺。
宿子年冷眼看着已现的颓势。
他已经找到了于汪的罪证,就等寻个合适时机拉他下马。
罪证的搜寻其实比想象中容易得多,或许于汪只当他是个在帝王面前露脸,是个想蹭军功的毛头小子,并不防着他。
然而宿子年一直等的转机来得很快,就在明日。
说是转机,倒有些残忍。
夜里,除了时不时因为疼痛发出的闷哼声,只有蝉鸣不停休,是生命的绝响。
宿子年的营帐里,一群人层层围着书案,烛光里这些重叠的身影被厚厚的布帘阻住。
微暗的烛光里,孙让小心翼翼地摊开了一张羊皮图纸,这是他这些时日里呕心沥血所探查到的的大概的匈奴据点图。
宿子年坐在椅子上,随意转了几圈朱笔后,在图纸上慎重地圈住了两个方位,重重点了几笔,朱红的笔迹映于其上似是点点红梅。
他望着眼前的这些人,沉声道:“他们已经增兵,约摸这两日就想一举攻破我军了,若再败,于汪只能再退。”
“再退的话只能去这个矮山上了,但对于汪来说,这般消耗人力物力却更容易了,军中死伤只会更多。”
若是到了最后,连矮山都守不住,这一段路上就再也没有相对隐蔽又进退皆宜的地势了。
说完后,宿子年面无表情地沉思着,眼眸低垂,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其他人也不催促,只静静听着蜡烛燃烧的声音。
话本里的少年将军总是意气风发的,快马一鞭,驰骋疆场,处处是旷野。
但,至少对宿子年而言,他感受到的却是铺天盖地的囚笼。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为一场波及几十万人的战争去排兵布将。
从古至今,没有一场打起来的战场上不会死人。
有些人会因为他的决策失误而死,有些人会因为听从他的命令涉险后而死。
然而,无论是战场还是棋局,
向来落子无悔。
等宿子年再抬起眼后,一扫茫然。
他目光凝凝地扫视帐内众人,这些都是他那不到万人的军队里的佼佼者,是朝夕相处的友辈亲朋,是生死与共的战友。
忽地他环视的眼神一住,停在了面前的孙让身上。
宿子年看向孙让,肃声问:“孙让,你确定要上阵吗?”
被点到的孙让刹那间挺直了身板,重重地锤着胸脯道:“我孙让,不畏死!只求您给我一个将仇人挫骨扬灰的机会!”
他身后的人随着这番慷慨之词,纷纷以热切的眼神望向宿子年。
宿子年点点头:“好,若于汪这两日里要逃,你率人拦下。”
“阚松,你今夜辛苦些,就别睡了,找几个灵活的人,将这些图画在军中传开。”
阚松灵活机警,又擅机关之道,这种没什么武力的任务,他最适合不过了。
“是!”阚松领命后,轻手轻脚地走出了营帐,去寻人。
“曲济,你这两日盯好流云弹,再多嘱咐几句负责投弹的人。”
“是!”
“......”
宿子年庄重地念了很多人的名字,等众人领命后依次出了营帐,就只剩下了白衣军师。
于是,两人就这案上最后一截白烛,谈了不少战术,其中主导者却是宿子年,曹焕更多只是倾听。
少年长成,她在逐步让权。
于烛火即将燃尽时,曹焕似有所感地笑了笑,温声告别:“很好,子年,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在她的脚步踏出去后,烛火那惺忪的眼终是合上了。
夜深了啊。
宿子年也没再点新的烛,而是大步流星地掀开帐门,夏日晚星倏忽间就映入了眼帘。
微凉的晚风温柔拂过,又步履不停地散去更远的地方。
今夜的风从北凉而来,又奔往天垂。
他伸出手来,虚虚一拢,就握住了一缕风的尾巴。
风的声音很清泠,她说:“宿子年,岁岁平安。”
宿子年轻声笑了。
这个深夜,北凉的城郊同样不得安宁。
原先隐藏在夜里的小院漆黑一片,只是在熊熊燃烧的火把前,一切鬼祟自然现形。
穿着夜行衣的林奇刚推开门,便见到了一片足以吞噬黑暗的光亮,炽热的火把燃得热烈,为首者是多年未见的山意秋。
她的身后是被绑住的几个熟悉面孔。
林奇扣在门把上的手一顿,腿不自由自主地退了一步,逃跑之意昭然若揭。
不等他的下一步动静,山意秋挥挥手,瞬间便有十几个身强体壮的士兵扣住了林奇的肩膀,一把泛着银光的剑死死抵在了他的脖子上,晃得他眼疼。
山意秋见林奇不得不束手就擒,这才向前走了几步,淡淡道:“林叔,许久未见了。”
“意秋,你...”林奇面色一沉,刚要开口,就被山意秋强势地打断了。
“我们有话直说吧,林叔,今夜我是绝不会让您离开的。”
小院里刚灭不久的烛灯又燃了起来,照亮了狭小简陋的堂屋。
五花大绑的林奇被摁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山意秋平静地看着林奇,他如今很陌生,既不是初见时邋遢的模样,也不是在公主府里无意间看见的贵公子作态。
他穿着一身利落的深色夜行衣,干劲十足。
可青灰的胡茬盘踞在了他的下颌处,眼球上血丝横生,颓废又狂热这两种矛盾之感杂糅在一个人身上。
林奇在这样的目光下艰涩地开口:“我...你何时发现的?”
真是好生无趣的开场白啊。
难不成每个恶人都非要问出自己行为的纰漏吗?
山意秋暗讽道:“您掩饰得倒是极好。曹军师查了快十年了,才找出了几个人来。”
他哑然。
原先或许还心存一丁点儿的侥幸,她的直白直接戳破了最后的脸面。
听了讽刺之言,林奇只觉身上的绳子缚得极紧,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的双手挣扎了一番,手腕处磨得通红,微刺的疼痛感里令他终于找到了阶下囚的真实感。
林奇神色黯然:“我对不住他们。”
这是一头狼迟来多年的眼泪吗?
山意秋来这,并不想听他的忏悔之言,冷冰冰道:“但您还是做了,不是吗?”
“说吧,您的苦衷。”
说到“苦衷”时,她嗤笑了一声。
已经到了这般阶下囚的地步了,山意秋说得再难听,但林奇不在意,而是问道:“你想必也晓得我是林生之子了吧?”
山意秋点头。
明明层层被围剿,林奇听到了肯定答复,却轻松地笑了,他的心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这么多年了,他阴暗又汹涌的心海需要一个泄洪口。
林奇目光空洞地盯着窗外,乱糟糟地说着不成段的回忆。
“当年我娘有孕,怀了双生子,这是覃国师探出来的,他直言双子中有个可能活不了。双胎是吉兆,但若是死了一个就不吉利了,我爹便对外说单胎了。”
“后来,我确实是一生下来就危在旦夕。但我爹早早求了妙法大师,他用寺里唯一一颗救命丹药救了我一命。大师说这是佛缘,要我隐姓埋名,以苦修十年去还了这一丹之恩,自此我就长在了寺里。”
“无人再知林家当初诞下的是双生子。”
说到这,林奇双眼里再无一点光,沉沉坠入了深渊。
山意秋毫无怜色,不耐烦地低头看着腕上的手表,指针快指向一了,但见他还要滔滔不绝说上一阵,她便索性从袖口里掏出了小粒丹药,混着水壶里凉透了的水,一饮而尽。
勉强压下了口中的血腥气。
等她缓了缓神,再听时,林奇总算是讲到了林惊遇害一事。
“再后来,我兄长林惊被人害死了,背后下令之人却是先帝。那会先帝一时兴起想在朝中养条鹰犬,瞧中了我爹,但又不希望我爹权势过盛。先帝身边的太监说我兄长必有大才,接下来林家一代传一代,林家恐怕就要如日中天了。”
“先帝便先杀我兄长,后给我爹下慢性药,令他彻底没了后代。在他看来,林家日后势头再高,也不过就林生这一代了。”
这事倒是出乎了山意秋的意料,她一直不明白那时的林生在朝中就算惹了什么人,触犯了什么利益,为何不干脆杀了林生,弯弯绕绕杀了他年幼的儿子,又能得到什么。
但她是真没想到先帝顾益性子竟然癫成了这样,离谱又荒唐。他害得林生没了子嗣,和赐林生宫刑几乎无异。
这压根就是血海深仇。
顾益还不如直接不要脸,干脆让林生去给他陪葬呢。
山意秋心里百转千折,且听林奇继续道来。
“我爹恐我出事,将我送去了交好的林炳太医那。但先帝疑心重,总是要发疯了似的试探我爹,没多久我爹就被贬去了别的地儿,无法在京中照看我,不得不让我跟着公主去了建真。”
“意秋,你说,我爹到底该不该恨?!”
林奇说到此处,脸色逐渐狰狞,声量越来越大,却苦于双手缚住,更像是案板上垂死挣扎的鱼。
山意秋此时无暇顾及林奇的情绪,因为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她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林生当初为何为了那点小事去触怒唯我独尊的先帝?又为何林生被贬后不久,先帝就死了?
他是为了躲开了早就知道的皇子们弑父弑兄、自相残害的戏码吗?
是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一定是此番混战中的胜者吗?所以要去寻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安然度过吗?
在林生离开时,面对先帝指定他为辅政大臣的遗旨毫不讶异。
山意秋眼里的林生,一直是个看似温和有礼,实则睚眦必报的人。
这仇他不可能不报。
这一切其中定有他的手笔。
山意秋勾了勾唇,问道:“可林相想必早就计谋成功,先帝之死的背后离不了他,他仇应该是报了吧?”
一句话使得愤愤不平的林奇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