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一打开,入目的是一名白衣女子。
天寒地冻之际,她却只穿了一身素白的短袄,袖口收窄,其上毫无花纹,却出奇的有一种利落之感。
那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只用简单一根白绸发带高高束成飒爽的马尾,再无别的点缀。
而最令人注意的,便是她眼上覆着的白纱,白纱松垮地系在脑后,在风中飘逸。
她的腰间配了一把长剑,剑鞘雕刻着一条玉龙,龙尾凝着一点冰蓝,萦绕着极致的冷意,雷腾不可冲。
她应该是看不见的,但却令人觉得她该有着如冰刃一般的视线。
山意秋迟疑地唤了声:“曹军师?”
随后,她向后退了一步,意欲请人入室详谈。
此女名曹焕,曾任宿游的军师。
即使如今她双目失明,也依然是这军中最德高望重之人。
甚至,宿子年一些重大决定都要请示她的意见。
曹焕是将门之女,家中意图令她循规蹈矩,做困在京城里的大家闺秀。
但她并不愿,极有主见,从小就跟其他将门子弟混在一起称兄道弟,逮住机会便舞刀弄枪。
家里祖父还算疼她,只道孩子大了也就回懂事了,暂时放手。
可不想再到及笄时,曹焕就干脆逃了,与宿游两人一同整日混迹在军中。
之后她一路给宿游做了主簿,做了副将,做了军师。
既然她已经长成这般惊世骇俗的女子,这性子掰也难掰。
那会宿游未婚,曹家也想过直接就去攀附宿家,与宿家结亲得了。
谁曾想曹焕一得了消息,直接去宿家门口扬言若逼她嫁于宿游,看在与宿游多年情分上,她就不亲自下手,勉强给宿游一个自宫的机会与自由。
此事,震撼了整个京城。
京城一度为此,开设过赌局,赌二人是否会结成夫妻。
经此一闹,婚事自然不了了之,她也至今未婚。
宿子年说以曹焕之才,镇守一方并非难事。
只不过困于女子身份,她只有跟着宿游才有机会在战场上冲锋陷阵。
而曹焕这双眼也是在天垂一役中伤的,因为射来的箭矢上淬了毒,她中箭后高烧一直不退,昏迷不醒。
那时正在激战,军医无暇顾及,直接将她送出了天垂求医。
可以说如今军中残存的中年人,都是在战场中受了重伤被迫提前离开的人。
若是有机会挺到最后,若早知会如此,他们绝不愿意离开。
曹焕循着山意秋的声音,朝她点了点头,刚迈了一步,山意秋就连忙过去搀扶住她。
曹焕手臂一顿,隐在白纱后的剑眉微蹙,但也并未拒绝。
待山意秋合上门后,曹焕也并不坐下,只单手撑在桌子上。
她开门见山说了自己的来意:“山大人,我或许有些冒昧了,可我接下来好几个月都不在军中了,所以有些事还是想问下山大人。”
见她不愿坐下,山意秋也不强求,陪她站着,恭敬回道:“您叫我意秋便可。”
曹焕并不客套,直接改了称呼:“意秋,我不想与你绕圈子,便直接说了。”
“我听子年说你记性极佳,过目不忘。请你回忆下当初你被林奇救下时的那几日里,他有何异常之处吗?请事无巨细,说与我听。”
曹焕就像她腰间的佩剑一样,又冷又独,一连说了两个“请”字,却不见一丝“请”意,扑面而来的是漫天剑意,不容人躲避。
没了视觉,其他感官却极为灵敏,她只凭呼吸声便锁住了山意秋的方位。
山意秋朦胧的睡意一下子就消失了。
她拢了拢垂在眼前的发丝,细细回想起了那时的事。
她的记忆太好,那些慌乱、哀恸与孤寂的情绪仍然历历在目。
“我与林叔相处不多,送我们到公主府后,没一会他便在年前回了北凉。再之后他就随乔大人去了襄樊,林叔的父亲林大夫只想留在故乡,至今还在北凉太守府。”
“一路上,林叔内敛严肃,寡言少语,但极为可靠。”
但曹焕并不想听这些,直截了当地问起了自己想知道的事:“在公主府时,能常见到他吗?”
山意秋本想摇头,但触及她眼上的白纱,又止住了,回道:“不太能,那几日里只偶尔能瞧上一两眼。”
她那时身体并不舒服,又初来乍到,不太敢在公主府里乱晃,每日除了去顾容鸢的书房读书,便是在自己的屋子里静坐。
只偶尔瞧见了林奇几次,他总是行色匆匆,她就不便叫住他,与他问好。
曹焕用指尖点了点剑柄,眉尾微扬:“那他去祭拜过宿游吗?”
“并未,但我不知那时他究竟在不在京中。”
山意秋不知林奇究竟是哪日离开的京城,她那时心里太混乱了,无暇顾及旁的事,只是某日西岚闲聊时,随口提了一句说林奇已经离开了。
但若在宿游丧礼时,林奇还在京中,此事或许并不简单了。
“他对你说过什么吗?”
“起初他并不愿意带上我,但这也是常事,我能理解。后来公主想收养我,他来劝我最好答应。”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山意秋犹疑片刻,还是问出了口:“曹军师,您对林叔有疑心吗?”
她私心是不愿意怀疑林奇的,他是她的救命恩人。
纵然后来交集不多,她逢年过节也能收到他的一份礼。
曹焕问了自己想问的事,将欲离开,手已经触到了门扉,只回头含糊地搪塞了一句:“最近得了个消息,有些好奇,便来问问了。”
“您为何不问子年?”
“你不必与宿子年说此事,说了对他也无好处。”她扯起嘴角露出讥笑,冷言冷语。
山意秋回得相当干脆:“我做不到。”
她从不觉得瞒着宿子年,会是件好事。
曹焕失笑,回首拍了拍她的肩,笑声又清凌又薄凉。
“少年人啊...”
她像是感叹又像是惋惜,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腰间的墨色剑穗破开风声,肆意飞扬。
山意秋瞧着她没有丝毫停顿的脚步,才晓得方才搀扶的作为是多么的多余。
有些人哪怕没了双眼,也找得到自己的路。
此时,天色才亮了一角,冬霜未褪,冷气凛冽,日光被夜色驱逐,在不知名的角落蜷缩。
冷气垂在曹焕的衣角边,她领着一群士兵刚准备离开军中,便被人拦住了。
曲济年纪大了睡得少,加之认床,一大早就起来跟着年轻士兵们跑了几圈。
不过他的跑看起来或许更像是散步,权当热热身子了。
在他累得满头大汗之时,便瞧见了那名白衣军师。
说起来,他与曹焕也算是少年好友了。
曹家祖父再开明,也不过是祖父一人的事,其他人压根不买账,最多不拦着而已。
没了家里支持,文人墨客又觉得女子读书荒唐,曹焕当然进不去私塾,就时不时躲在墙角里听课。
夫子必定是不愿意,但打不过曹焕,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曹焕毕竟不是天才,书上有些词句不懂,可私塾里能听课的宿游不听课,自己身边的武将子弟更是一个比一个不学无术,她压根找不到懂的人问。
于是,宿游就拉她去请教当时私塾里学得最好的曲济。
一来二去,曲济与曹焕也熟了。
虽说早就知道了曹焕的眼伤,曲济看见她裹着的白纱,还是心头一颤。
说实话,曹焕并不是多么貌美的女子,但她原本的那双眼,极其惊艳,似玉,又似雪。
当时,容月夸过她的眼,说雪只有在她眼里,才是雪。
明知她看不见,曲济还是谨慎地敛住了脸上的悲色,装作轻快地说道:“曹焕?你在工坊旁边,这么久了都不来寻我?”
曹焕朝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淡淡笑了,很笃定地叫着面前人的姓名:“曲济。”
“军纪嘛,不能随便出入的。”
曲济冷哼一声:“呵,装吧你就。”
这人什么时候循规蹈矩过了?这时又拿军纪当什么筏子了。
但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了,在生死边缘挣扎了那么多次,还能见到年少好友,他还是有些庆幸的。
曲济看着气质愈发凌厉的曹焕,笑了笑:“你还活着,挺好的。”
“不过这把年纪了,曹焕你也不必那么拼,歇歇吧。”
曲济向来不怎么会说客套话,此刻又想要委婉地不提及她的眼伤,明明是宽慰的真心之言被他说得像是挑衅一样。
及笄时就敢扬言要让人自宫的曹焕从不是善茬,更何况如今无人管制的她。
她心下估摸着她与曲济的距离,白影一闪,衣袂翩翩,只一扫腿,便踢中了曲济的膝盖。
“咚”的一声,曲济就不得不单腿屈膝。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脚下的曲济,指了指腰间的佩剑,说话毫不留情:“我什么年纪,有你什么事?好话就该好好说,这么多年了,不记得姐爱听什么了?”
她是几人中最小的一个,但不妨碍她对这些不成器的男人张口闭口地说“姐”。
尤其是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不会说话的书生,她这些年里基本一脚一个。
比起年轻时揍人的气势,此时曹焕还是成熟了,力道不大。
但还是足以让曲济疼得龇牙咧嘴:“行,眼睛瞎了也不妨碍你揍人,我放心了。”
是了,他们当年相处时也没见得多么客气和善。
她不客气,他也不客气,两个人总算找回一点年少时为数不多的情分了。
“滚吧。”两人不约而同地笑骂了一句。
在军中的日子极为规律,早睡早起,除了与曲济一同埋头在兵器堆里,也无旁的事要烦心,山意秋觉得自己比之前要松快得多。
军中之人无论何种性格,对外又是如何深沉,对内,彼此间都是有话便直说。
像是桃源。
不过,自从立心报发刊后,军中每月都会挑好几队人去北凉抓人。
是的,抓人。
那次“鸿门宴”后,确实那些人家都安分起来了,但是耐不住他们那些不被列为继承人的子孙辈,已经习惯了耀武扬威。
他们十几年、几十年了,都没人管,族里那些长辈如今想约束他们的性子了,还有什么用。
北凉百姓害怕权贵们相互庇护,但又心存希冀,一开始都是偷偷摸摸往立心舍投匿名纸条。
后来见官兵们处置多了,胆子也都大了起来,检举一事也越来越常见了。
其中情节严重的,便由宿子年领着军中表现较好的士兵亲自去抓人。
其实,抓几个酒囊饭袋也不必声势这么浩大,但为了立民心,宿子年每次还是带了一长串人。
山意秋瞧着有趣,今日她恰好要回城里办事,便也跟着宿子年去抓人。
为了让她能有更好的体验感,宿子年此次便让她带队。
此时,她看着士兵手下仓皇狼狈的纨绔子弟,这人一见到他们,直接软了脚,跪在地上求饶。
这家人倒是识时务得很,直接递来绳子,方便他们捆人,只希望能不祸及家人。
山意秋摇了摇头,只觉可笑。
再等士兵将其人押了出去,她就不跟着了,准备转道去皂香坊瞧瞧。
只是刚转身时,她的袖口却被一个微不足道的力道拉住。
“你是山大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