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新政试得平稳,陛下看四处一片祥和,又临近过年,便想方设法解了宫门宵禁,说是不破不立,辞旧迎新。
不仅如此,李无垠还借着宫门解禁一说,时常跑出宫来看他,美名其曰关爱臣子。说见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实在该有个伴儿才好。
话虽如此,可李无垠每每看到无忧躺在床上的样子,又会唉声叹气半晌,回了宫便愁眉不展,茶饭不思。
因着此事,皇后还将他叫过去询问了许多回,问李无垠是不是在外找了哪家小娘子,一入夜就往外跑,连后宫都不怎么去了。还说堂堂皇帝,喜欢谁便纳了谁,往外跑岂不是让朝臣笑话。
叶行之也没得解释,毕竟自己都还没成天唉声叹气,李无垠倒是先苦上了,很难不让人觉得是在觊觎谁。
于是他旁敲侧击似是而非地向皇后透露了几句该说不该说的话,果然摆脱了这个假想敌。
说起辞旧迎新,外面也实在热闹了些。市集不到夜半三更都收不了摊儿,第二日卯时又要出门赶早集。叶行之将印好的书册送至洛清秋的书局,差点被挤到异国他乡去。
再说起书册。近几日叶行之在藏书阁翻阅无忧写的文稿,本是想将来年新科的书目策论一一整理,送呈天子,却翻出一张图纸,写着“活字印刷”几个大字。
他与李无垠品了半日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得请了些能工巧匠,赶了三五日工,尚且做出个雏形。
二人试用一番,实乃当世奇作也。真不知道她那小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好东西。
见此奇观,李无垠直接下令开了印刷坊,日日造册,以便新政顺利进行。
不过这倒不是重点。重点是让李无垠抓住了机会,非要来府上亲自感谢无忧才行。
也不知道人躺在那儿,要他的什么感谢。
穿过闹市,进了书局,却不全是书局。
洛清秋按无忧的想法,将书局扩了个阅览室出来,还让无忧亲提了“金榜题名”四个大字。那字歪歪扭扭,是称不上名家,却有几分野趣。
尽管如此,来此地看书论政的寒门士子越来越多,进了门还要将那四个字拜上一拜。
慢慢拜字的人也越来越多,甚至有些出生好的官家少爷都要来会一会。最离谱的是白文昭,原先不见得他与白无忧有多好的关系,最近倒常常见他过来拜字。
叶行之有日忍不住说了一嘴:“这金榜题名的名头果然招人。”却引得那群士子说,自己拜得不是金榜题名,而是金榜题名下的那个署名。
看来她建科举,颁新政,果然是赢了不少人心。
可如今一切都进行得热火朝天,她却看不到了。
叶行之帮洛清秋将书籍分册,摆在它们该去的地方。
放在原先,他是定然不会做这种事情,可放在如今,他就时常会想,无忧会不会做这种事情。
所以他也就想去做。好像走着她的路,心里就没那么难受了。
洛清秋看他不似自己之前认识的那个人,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无忧…可还好些了?”
叶行之摇摇头。又觉得不妥,随即又点点头:“还是那个样子。与你上次见她,应是没什么不同。”
然后又想了想,说:“应该还是有不同的。上次你见她时,她穿得浅粉织花缎,今日她穿了月白云锦。不过我总觉得她穿月白色衣服没别的颜色好看,与她肤色都要融为一体,变成一座冰山了。”
随即像是被“冰山”的说辞逗乐,忍不住笑了笑。
洛清秋叹了口气:“你倒是对这些女儿家的东西愈发明白了。连她昨日穿什么,今日穿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可见用心啊!”
“可惜现在也没什么用了。”叶行之将手上最后一本书放入书架,说:“那我就先回去了,这几日不知为何,一到子时她便呼吸慌乱,得有人守着。”
洛清秋应了一声:“我有时间就去看她。”
叶行之离开书局,见天色已晚,快步向家中走去。
叶戈矛自从来了府上,倒是和若若那小丫头玩得挺疯。
若若在一旁做女红,他要冲上去说一句丑,叶戈矛在院中耍长缨,她又要冲上去骂一声弱。有这两人在院子里吵闹,似乎时间总能过得快一些。
李嘉仪在自己走了以后,也时常会陪在无忧身边照顾她。
叶行之一直想不明白,这二人关系怎能如此这般好,甚至于李嘉仪“抛夫弃子”住在府上。以至他一开始总觉得李嘉仪对他图谋不轨。可后来发现,她根本都懒得抬眼看他。
不过他也懒得看她。这么说来,彼此相厌,正好和谐相处。
叶行之走进屋内,见李嘉仪在一旁守着,问:“什么时辰了?”
“快到子时了。”李嘉仪抬头。
二人刚说完话,耳边传来无忧凌乱的呼吸声。
*
“嘉仪,什么时辰了?”
“快到子时了。”李嘉仪见她发抖躲在角落,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抚道:“你放心,躲在这里,他找不到你。”
“真的吗?”无忧问。
“就算他过来,我也会拦着他。”
无忧点点头,拉住李嘉仪的手:“那你就在门口,不要走太远。”
李嘉仪说了声“好”,起身走了出去。
不一会,月光从四面八方落了下来,照在无忧身上。她向角落里藏了藏,又将衣服拿起来往身下塞了塞。
尽管有光的时候才是安全的时候,可有光的地方总是危险的地方。
她忍不住做了几次深呼吸。
胸前的伤口还未好全,新伤叠了旧伤,撕裂着她的身体。不过她此刻也顾不上这些了,更近的危险就在眼前。
只要躲在这里,把这两个时辰熬过去,这一天就结束了。
门外有人在叫“白无忧”,一声一声如钟鸣,子时将至。她抓住仅有的一点黑暗,微蜷着身子颤抖,试图躲过一劫。
门外脚步声停下来。有人问:“白无忧在里面吗?”
李嘉仪回答:“不在。”随后传来推搡声。
她听见门“吱”一声被推开了,低声问询:“李嘉仪?是他来了吗?”
没有人回答。
她扶着墙走了几步,看见来人是谁,迅速从角落里钻出,沿着缝隙跑出门去。
外面夜色已经黑透,月亮刚刚还高悬在空,霎时间就变成光点消失在远方。
无忧摸着黑向前跑去,被绊倒几次,挣扎着站起来,扭到了脚踝,咬着牙向前冲,却撞到了树干。
她吓得往后退几步,以为撞到了人,举手向前摸了摸,是树干,才安心。
身后又有脚步声传来,无忧想不了那么多,只能继续向前跑。夜色太黑了,就像是眼睛被人取了去。可脚步声却一直不减。
无忧一个踉跄摔倒,遇了个下坡,向前翻滚几下,靠在一块石壁上。
无忧摸了摸四周环境,像是在藏书阁附近。她想起藏书阁内有间密室,自己曾经将策论存放在那个地方。
或许能够藏到那里。无忧摸着墙向门口走去,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甚至都觉得那个人就在她身后。
她加紧了动作,迅速向前走去,慌乱之中摸到了木门,正当要推门而入,突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
“谁?”心颤了一下,她顾不得许多,挣脱那只手再次向外跑去。
月亮出来了,从一个光点,变成一轮弯月,又化作一个圆盘,照亮了前面的路。
可安全感却消失了。安全感一消失,双腿也不受控制地发抖。
她想起自己幼时被其他孩子追逐欺负的光景。可如今躲无可躲,恐惧只会更甚。
胸口烧起了火,嗓子也变得干疼,一个腿软,无忧直接滑跪在地上,双手扶地大喘着气,想要站起来,却再也无力支撑了。
她坐在地上,看着那人举起剑,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她蹬着脚向后退去,边退边想:不如就死在今天好了,还能得到解脱。
刀剑划破她的血肉,刺穿了她的身体。她想起了昨天,前天,甚至整整十天以来,这把剑都准确无误插在她的胸口。
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不会死。终于有一天她受不了了,她同李嘉仪说,她决定了,在他还没有变成疯子的时候,先动手杀了他。
她拿起那把用来斩杀自己的剑,鼓起莫大的勇气,做了许久的心里建设,寻了一个白日,刺入他的心脏。
杀死她的爱人,她心如刀割。就算那人不是她的爱人,但杀人之事也是很难做。可她不想再被他折磨了。
就在那一瞬间,她以为是解脱。可他睁开了眼,一把拔出剑反砍了她。自那以后,他从每天发疯一个时辰,延长至两个时辰。
她不知道,牵丝之毒,竟如此可怕。
无忧逐渐感受到了疼痛,眼前一黑,摔倒在地上。
可太阳明天还会升起,她明天也还会醒来。叶行之也会变成那个失忆的八岁孩子。
可太阳终究还会落下,午夜依旧照常来临。她身后还是会跟着一个追杀她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