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情况大大出乎了孙红英的意料。

她本以为这个傻姑娘经不起吓，自己随便说说就能让她进入圈套，却没想到她劝得越多，小白花的眼神就越坚定。起初还有点恐惧，可说着说着，她的脸上就只剩下同情。

她在同情自己什么？

孙红英想不明白。或者说她想的明白，但心里不愿意去想。

摊上这样的男人，任谁看了都觉得可怜。嫁给丁老三这么多年以来，类似的眼神孙红英见到了不知多少次。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小白花也会成为同情自己的那个人。

早就攥紧的手指尖攥得更深，十根手指早就被她用力掐出好几个血口子。可就算这样，孙红英还是觉得自己稍不注意，就可能在她面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想想孩子她爹，想想家里的孩子。

那颗本就犹豫的心全靠着一腔情绪才能坚持下来。如今说了这么多却还是碰了钉子，这样的结果又开始让孙红英后悔自己来了白家。

但她只能继续往下劝，不然家里真的一点钱都没有了。

孙红英看着小白花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映出的自己，默默深吸了口气，又一次做好了开口的准备。然而这次没等她说些什么，小白花倒是开了口。

“姐姐你快走吧，他们快回来了。”

她在担心这些事被家人知道，她终于开始害怕了。

孙红英万万没想到在她已经开始心灰意冷的时候，才终于从小白花嘴里听到这句话。计划之内的回答让她找回了信心，当下清了清嗓子，又恢复到之前那副游刃有余的状态中。

“妹子，你这样的结个婚也不容易。小何是个好男人，万一他跑了，日后有你后悔的。”

“就算警察向着你又能怎办？你男人跑了，你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其他人的唾沫星子随便就能把你淹死。”

她还想要继续说，可小白花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儿。

“英子姐你说这些干嘛啊？这又关何苏什么事？你还是快走吧，我姐他们马上就要回来了。”

虽然白春秀要回来这件事让她心头一颤，但孙红英面上还是继续维持着刚才的苦口婆心。她拍了拍小白花的肩膀，神色愁苦，紧皱的眉头里有着说不出的担忧。

“妹子，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是姐看着长大的，姐能不关心你吗？报警闹大了，最后也是拿钱私了，何必去打扰人家警察。”

“还说什么关你男人什么事？女人家家的终究要个伴。万一你把他吓跑了，以后哪个男人还敢要你？”

这些话一句接着一句，还自带无法反驳的逻辑，听得小白花头晕眼花，差点一个不小心被她饶了进去。

事已至此，她彻底明白今天的孙红英是听不进去道理的，甚至还越说越来来劲儿，大有不把事情闹大不罢休的架势。

想想何苏昨天的威胁，又想想孙红英口中的“出大事”，小白花也学着她低头深吸了一口气。这举动像是在放弃挣扎，看得孙红英心中更喜，可等她抬起头后，露出的却是比刚才更加坚毅的眼神。

“别废话了，英子姐。跟我一起去报警吧，走！去报警！”

她也不再跟孙红英废话，拉起她的手就往村头走。

小溪村地势偏远、人口还少，别说警局了，连个公安特派员也没有。但是村头有村大队的办公室，还有连接镇里的电话线，到了之后有的是办法主持公道。

孙红英万万没想到这丫头油盐不进，竟然真的要带她去见官。

吓得她连忙后退了好几步，拍了拍身上的衣服，眼睛滴溜一转就准备找借口离开。然而小白花今天是下了决心，一门心思认准了警察局，哪怕孙红英想走，她也跟见了兔子的鹰似的整个人都扑了上去。

“姐，这可是你亲口说的，如果落了话柄，大家一口一个唾沫都能淹死我。既然这样，那我更得报警了。没有警察同志给我主持公道，万一以后误会越闹越大怎么办啊？”

“你明天就大喜了，怎么能今天去见警察？好妹妹，姐姐知道你的心思，你放心！等你明天好日子一过，后天我一定跟你去镇上找警察。”

她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可就是没办法把死死抱住自己的小白花甩掉。孙红英万万没想到这丫头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力气竟然这么大，几个挣扎的功夫非有脱身，反而她直接被小白花拖到了院子里。

一出了屋门，小白花本来还算收敛的声音立刻放大，扯开嗓子义正言辞地对着院子大喊:

“今天怎么了？我爹是当兵的，见警察怎么了？警民一家亲，我见了后还要跟他们发喜糖呢。”

小白花这一嚷嚷听得孙红英的心瞬间就死了。

坏了。

她在心中哀嚎一声，随后就看见本来已经回屋的邻家老太太被叫了出来。不仅如此，其他屋子里的村民也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大院门口。

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山里的太阳本来就烈，更何况现在还临近夏天。大家最近都是中午能回家就回家，每户家里人都特别齐。几句话的功夫，白家门口就挤满了看热闹的村里人。

小到被大人抱在怀里的吃奶小孩，大到走路都打颤的拄拐老太太，大家全都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些涌进来的人看得孙红英眉毛直跳。如果她不是从小就认识小白花，可能还以为这一切都是个局，故意做出来就是为了把她往里面引。

“没什么没什么，都是误会。”

孙红英也顾不上挣扎了，连忙打起哈哈试图把事情往轻了引。

“对，没什么。”

小白花听了也连声附和，不过她的下一句却喊得孙红英差点当场蹦了起来。

“不过是我俩要去见警察罢了。这事必须见警察，不然说不清楚。”

要见警察，不见还说不清楚。

这一句话让本来就已经乱成一团的邻居彻底炸成碎米粥。大家叽叽喳喳吵个不停，都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非要见警察。

小溪村虽然不能算是家家世代良民，但大部分都是本本分分的农民。别说是见警察了，见到个退伍后来的大头兵都能吓得他们毕恭毕敬好半天。

“这是因为啥啊？”

“是不是钱的事？还是谁偷人了？”

不过这样的猜测只是开了个头，就随着人声逐渐安静了下来。因为就在这时，被叫去帮忙的黑蛇终于回来了。

他是特意跑回来的。在灵视探测到家里来了外人后，黑蛇就连忙找借口往家跑。只不过他跑得急，也没看清来的人是谁，进院后见到来人真的是白春秀昨天提到的孙红英，黑蛇也是一愣，下意识就开口问:

“你竟然真的跑来讹钱？”

这一句话纯属没经大脑的猜测，却说出了在场不少人的心声。

人在穷的时候不仅容易嫉妒有钱的熟人，也容易眼酸有钱熟人的亲戚朋友。往常孙红英从白家拿米拿面的事早就给了不少人背后议论的话头，如今见到她竟然和白家的闺女打成一团，还吵着要见官，不少人心里都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正因为心里是这样想的，所以嘴上才不能这么说，不然岂不是显得自家见不到别人好？

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白家的女婿都亲口承认了。

黑蛇这一句话彻底点燃了那些犹豫没说的心里话。一时间院子里彻底炸开了锅，大家大声嚷嚷成一团，却没有一个上前帮忙的。嘴里乌泱泱谈论的也多半是在埋怨孙红英不讲恩情，偶尔几个在劝的，语气也明显站在白家这边。

本来孙红英还涨红着一张脸试图解释几句，这么一闹她彻底不敢张口，只是惨白着一张脸任由村民在那里议论自己。

“何苏你来得正好，快来帮忙。我要去村头。”

这些议论小白花一点都没放在心上，甚至觉得这群人真吵。她只想要快点报警，快点还自己一个清白。

孙红英个子不高，身材也不算胖，全靠常年干粗活练出的力气才和小白花僵持到现在。这样的她自然不是黑蛇的对手，轻轻松松就被对方跟捏小鸡崽子似的拽了起来。

不过这通报警电话最后也没打成，甚至就连村头的大队干部也没见到。黑着脸跑回来的白春秀进院后的第一件事，就赶走门口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外人，以及拦下何苏和小白花。

做完这些后，她反手就是把院门大锁一扣，然后对着脸色惨白如纸的孙红英，就手脚并用地扑了上去。

“好啊，孙红英你挺有胆子啊！”

黑蛇以为自己看到的顶多就是小白花刚才的换人版，没想到白春秀对付起自己之前的姐妹来毫不手软，抄起之前揍丁三的大扫帚就冲着孙红英招呼了上去。

“那我能怎么办！我男人他残了！我们一家老小都靠他养活着。”

面对白春秀的暴怒，孙红英给出的反应很有自家男人当时的风采。嘴里虽然从未停止过辩解，但四肢也从未进行过反抗。除了跑就是跑，从院门口一直跑到屋门口，又从屋门口一直跑到后院菜地。

小白花见到这一幕，也就明白事情闹成这样也就彻底翻了篇。她不再说什么，拽起何苏就气呼呼地往屋里钻。倒是黑蛇偷瞄那两个吵成一团，但氛围疑似在往和好方向走的俩人，心里反而觉得奇怪了起来。

“她为什么不离婚？”

他记得村子里那些画在墙上的大标语里有不少都再说婚姻自由的事。这一点和他认知里的婚姻完全不一样，为此黑蛇不知在心里感叹过不知多少次“新社会就是不一样”。

他以为现在时代真的变了，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但听孙红英这口气，似乎一切都是换汤不换药。

“我也不知道。”

小白花也想知道，但有些问题想不明白就是想不明白。她只能从家人之前的催婚，和孙红英之前的话里隐隐约约想到一件事。

“可能在怕大家说闲话吧。”

不过比起孙红英不离婚这件事，黑蛇更加意外的是那俩人最后竟然没有打起来。不仅如此，跑累后的白春秀只是气急败坏骂了几句忘恩负义，就挥手让她回去了。

甚至在对方临走之前，她还从厨房里拎出一袋新蒸的馒头递给了孙红英。

“这个也拿走，回去给孩子吃吧。干出这事你也不嫌给孩子丢人。为了个男人，连孩子都不顾了，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孙红英盯着白春秀手上那袋白面馒头，没有说话。那些馒头各个圆润饱满，只是看一眼就让早上没吃饭的她肚子里不断翻涌出咕咕声响。

她心里五味杂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在接下袋子后，才试探着说了一句:

“明天我就不来了，省得给妹子丢人。”

一听这话，跑到有些消气的白春秀更加来了脾气。

“来啊，为啥不来？我都骂完了，气也消了，你为啥不来？”

这些事情看得黑蛇异常不解。他虽然能理解小白花那句话的意思，可一句人言可畏还是没有办法说服他。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靠小白花估计是没有办法得到的，就连她自己多半也是懵懵懂懂地想不明白。好在白春秀看出了他的疑问，还好心给了他一个勉强算是答案的回答。

“你在奇怪我为什么给她馒头是吧？你英子姐不是坏人，她就是眼光不好，没嫁对人。我们这群乡下人比不了你们城里那些女学生，这辈子能嫁个好人家就万事大吉了。如果嫁了个糟的，喏，就是英子那样。”

“英子那人以前可仗义了，她是最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但是现在摊上这么个男人，你说她能咋办？”

白春秀朝自家屋子的方向扫了一样，带着几分回忆往昔地惆怅，叹了口气。

“我也就是嫁了你姐夫。如果我嫁了个丁老三那样的，估计也得这样。离婚？说着容易，要想在这个村子里一直生活下去，谁敢离婚啊？”

这些背后的苦衷和人情世故，白春秀只当他是城里人，不懂，所以说得也就多一点。

走时，她拍了拍黑蛇的肩膀，希望他能明白这些道理，以后能对她妹妹好一点。可话到嘴边，白春秀终究没有开口。

男人是不可能懂她们背后的苦的，更何况是城里的男人。她只希望他婚后别变太多就行，至少也别绝情到忘了糟糠之妻的好。

至于能比婚前对小白花更好...

白春秀想到这点就忍不住苦笑一下。

男人得到就不懂得珍惜的。指望男人能一辈子都跟谈恋爱时一样，都不如指望黑青山里真的存在妖怪。

至少妖怪要比人类单纯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