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这日,下了雪。
这是初冬的第一场雪,鹅毛大雪簌簌落下,院里的红梅枝上压了一层白,不过一晚,地面便都是厚厚的积雪,好一片白茫茫的雪景。
阮青青天不亮就坐在梳妆台前梳洗打扮。
院子里红的白的交错成景,来往的丫鬟嬷嬷络绎不绝。
“小姐,您且忍忍,这头面戴上,可就不能摘了。”
洇红跟王嬷嬷将华贵的点翠头面往阮青青的头上戴,阮青青还未清醒,整个人晃了晃,差点仰面倒下。
“这东西也太重了。”阮青青啧舌,“有没有轻的?”
“二小姐说笑了,这头面是长公主特意送来的,怎能换呢?”王嬷嬷带着讨好的笑。
阮青青叹了一口气,扭扭脖子,像一只失去了灵魂的布娃娃,僵硬地坐在红色绣墩上。
洇红说得对,做郡王妃确实不容易。
光是这二十斤的头面,可就要压得人喘不过气了。
这大婚匆忙,虽有半个月的时间准备,但到底是伯爵府第一次嫁女儿,婢子手生,不免有些慌乱。
王嬷嬷是李氏从娘家带来的陪嫁嬷嬷,经验老道,只待了半刻,就被外头匆匆忙忙的丫鬟叫走。
王嬷嬷临走前还不忘叮嘱阮青青:“二小姐,太太交代了,您得去佛堂给观音菩萨上香求子!奴婢这事忙——”
“嬷嬷尽管去吧,小姐这有我呢。”洇红上前一步,重重关上房门。
“谁不知道小郡王缠绵病榻,太太还让您去拜送子观音,岂不是看您笑话!”洇红气鼓鼓地跺脚,扶着阮青青站起。
“看笑话而已,总好过给你下绊子。”阮青青笑眯眯的,倒不是她不介意,而是李氏也许还真是为她着想。
毕竟那位小郡王百病缠身,若是能诞下小郡王的独子,想必以后整个伯爵府都会水涨船高。
可惜她只想当个寡妇,想来李氏的愿望,是实现不了咯。
佛堂就在后院的东南角,是李氏平日里供奉的,玉雕的观音像晶莹剔透,宝相庄严,安静地摆在佛龛正中。
阮青青缓步上前焚香跪拜,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双眼。
“信女一生无欲无求,只求平平安安,做个混吃等死的寡妇。”
她缓缓俯身,额头贴地,发髻上的珠宝珍串当啷作响。
“哐!”
鞭炮声平地惊雷,混杂着一些打骂声传入耳中。
阮青青好不容易直起身子,推开佛堂宅门,就听见两个小丫鬟从面前经过,窃窃私语——
“那穷举子这时候找上门来,还不是被乱棍打出。”
“谁叫他无钱无势,升平伯爵府的小姐,哪是他高攀得了的。”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阮青青几乎不用猜,就知道丫鬟嘴里的穷举子,是她那姻缘未成的“前未婚夫”。
对方定是收到了解除婚约的口信,一时气不过,便来伯爵府鸣不平。
“小姐别怕,有奴婢护着您呢,那举子不敢做什么。”洇红紧紧握住阮青青的手。
阮青青轻笑,“又不是我毁约,我怕什么,只是……”
虽说这亲事非她所愿,可到底是自己负了人家。
听闻那举子父亲早亡,母亲去年也没了,家里只余一个八十几岁的老奶奶,入不敷出,可怜得紧。
“洇红,你去探探,那举子是否还在后门?”
*
前头张灯结彩,后头万籁俱寂。
伯爵府的后门紧邻着一条昏暗的巷子,黑褐色的宅门对面,是一户人家的驴棚。
这驴棚中并没有牲畜,厚厚叠叠的稻草中,躺着个灰袍短打的书生。
“嘶。”书生鼻青脸肿,似是刚被人狠狠打过。
即便如此,书生还是慢慢地从草垛中爬起,嘴里念念有词:“升平伯背信弃义……”
话未说完,一双绛红的精致绣鞋,忽然出现在眼前。
书生怔了怔,顺着绣鞋往上,是一名女子。
她穿着墨绿嫁衣,薄唇殷红,长眉入鬓,头戴点翠头面,不偏不倚地站在雪地里,宛如画中仙人。
“你就是,方信忠?”阮青青见书生愣神,略微弯腰,对上书生那双黯淡无神的眼。
方信忠缓过劲来,口中喃喃:“是你……”
媒人说亲那日,病中的母亲曾唤他去床前。
为了他能一举高中,母亲一向不准他近身,生怕过了病气,可那一日,母亲实在高兴得很,就连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听说伯爵府的二小姐相貌不凡、为人温柔,定能助你料理后宅,等你们结为连理,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可如今,母亲走了,婚事散了,什么都没有了。
阮青青瞧着方信忠脸色不对,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块用粉色绣帕包着的糕点:“你,你别哭啊,喏,我私藏的桃酥,就这么点,全都给你了。”
她慌慌张张地把桃酥一股脑塞到方信忠手上,温热的指腹触及方信忠的指尖,又倏地抽离。
喷香的桃酥用绣帕包着捂在怀里,落在手上,仍泛着热,还有股淡淡的油酥味。
方信忠抬眸,不解地望着阮青青。
他本想狠狠丢掉这嗟来之食。
可少女的眼神太过炙热,仿佛他手里的桃酥,堪比千金贵重,一时不忍,只能紧紧攥住。
“我知道你心里不平。”阮青青生怕方信忠把好好的桃酥掐碎了,赶快开口,“但木已成舟,此事也并非凭你我意愿就有转圜的余地。”
“为什么?”方信忠发问,他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来见我。”
“就当是我圣母心发作。”阮青青努努嘴,小心翼翼地从方信忠手里捏走半块桃酥,“见不得别人因为我倒霉。”
方信忠愣神瞧着手里的桃酥,上手捡起另外半块,含入口中。
见方信忠总算打起精神,阮青青长舒一口气。
她转身离开,白茫茫的雪落在身后,等方信忠吃完了桃酥,抬起头,只看见漫漫雪地上一步一坑的脚印。
那一小包桃酥被吃掉一块,露出底下金光闪闪的半锭金子。
*
临别前拜别父母,还是阮青青几年来第一次面见生父阮伯爷。
几年前的除夕她曾见过一次阮伯爷,还是因为全家祭祖,这才有机会“面见”生父。
显然,阮平也不是很在乎阮青青这个女儿。
“你……嫁作新妇,以后就要好好服侍夫君,孝顺双亲。”
场面话听得阮青青差点憋不住笑。
谁不知道小郡王的生父早年战死沙场,长公主又一心礼佛,孝顺双亲这事儿,还真轮不到她来。
“可怜你大姐儿前些日子摔伤了腿,不能来送你。”李氏抹了两把泪。
阮青青笑笑推拒了李氏想握住自己的手,“长姐身体要紧,母亲莫要太伤心。”
寒暄一阵,三人作出一团和气的样子,就到了出门的时辰。
阮青青执扇出门,一柄团圆喜扇上绣着两只鸳鸯,肥肥胖胖,是阮青青亲手绣上的。
洇红本想帮她重新绣一幅新的,可阮青青就是喜欢自己绣的这幅。
鸭子嘛,胖点好。
也不知道郡王府的厨子片鸭手艺如何,应该比伯爵府好多了吧?
送亲的队伍敲敲打打到了郡王府。
阮青青正眯着眼小憩,一阵冷风顺着轿帘灌入,她一个激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看到一只细长的手摊在自己面前。
这是个男人的手,骨节宽大,指尖有茧,肤色却近乎苍白。
阮青青没反应过来,呆了一会儿,只听外头喜婆急切地催促:“王妃,快随郡王出来。”
原来是她那病弱夫君啊。
阮青青把手放在男人的手心。
手指相触,阮青青竟没能分得清到底是这天的雨雪更冷,还是男人的手更冰。
“冷么?”清清冷冷的声音传入耳中。
阮青青不禁好笑,她在轿子里坐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喜服裹着,手捂得温暖炙热,倒是这位小郡王,显然是比她更不耐寒。
“不冷,我有汤婆子。”阮青青小心翼翼地把一手揣在怀里的汤婆子拿出来,轻轻贴在那人手边。
徐徐热气自下而上,对方没动,反倒是旁边的喜婆被阮青青吓到了:“新妇进门,郡王妃还是腼腆些,少说话。”
可明明是卫如凌先跟她搭话的,阮青青瘪着嘴,刚想反驳,就听自己身边的缓缓开口:“无碍,是我先问她的。”
听起来是个好人,就是可惜没几天活头了。
阮青青慢慢地抬起头,顶着头顶的二十斤瞄了眼身边的男人。
这几年阮青青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困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吃吃喝喝,但在她过去的日子里,电视上的流量明星见过不少,手机里的纸片人也爱过几个。
可从没有一个人能像卫如凌这样。
让人一见,便心里眼里,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