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同书这一顿拷打挨得不轻，身上皮开肉绽的不说，还断了两根肋骨。日本人用担架把他抬上那辆卡车，然后送到了博习医院，还为他找了医院里不错的骨科大夫。但是顾同书却一点也不领情，他用他们听不懂的江南俚语发泄着他的不满，还吵着闹着要他们赔偿他的医药费。结果在一阵八格八格的斥骂声中，他又差点挨了一记耳光。

好心的医生悄悄的劝他别犯傻，日本人根本就不会跟你讲道理。但是顾同书却明白，这个过场一定要走，至少在细节上，他要让人看出来，他顾同书是清白无辜的，是被冤枉的。

至于，事后是否有人会关注到这个细节，他也说不准，反正总是有备无患。

好在，在医生的劝阻下，日本人最终没有让他这个‘病人’伤上加伤，他们只是骂骂咧咧了几句，就大摇大摆的走了。顾同书随后被抬上了移动躺床，一个护士推着他，没几步就来到里间治疗室的门口。而这时，顾同书却意外的看到一个人，正一瘸一拐的从里面走出来。

白启明，学校里综合科目的青年教官。

这是他明面上的身份，但是顾同书却知道他的另一个身份，他是他们军统六人组的一员，沈毅是他的直接上线，也是他在组里唯一的联络人，所以顾同书知道他，他却不知道顾同书这个组长。

顾同书一直在猜测，白启明，这个到目前为止和他一样仍然是自由之身的组员，他究竟是没有暴露呢，还是已经叛变投敌而被放了出来。

那个晚上，在那四个人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和沈毅一点也不清楚，因为他交代过沈毅，暂时中断和他们的一切联系。

从概率上来讲，四个人中还有一两个未暴露还是说得过去的。但是那天在大讲堂上，白启明在马晓玲一推之下却发出一声惨嚎的一幕，却让他疑心顿起。因为他明白，那绝不是马晓玲的劲有多大，而是他的胸口本身就有伤。

那么伤从何来？不慎弄到的，还是被拷打留下的？要知道那个部位在审讯时，除了会经常性的挨拳头外，审讯者手中烧红的烙铁，也很喜欢往那个地方招呼。

所以在沈毅牺牲后，顾同书尽管一直希望在组内有另一个人，能够和他形成相互照应，却一直不敢主动联系他。

“顾老师，你这是......”白启明也看到躺在移动床上的顾同书，因此他诧异的问。

“他和你一样，也是日本人送过来的，比你慢到了半个小时。”推移动床的护士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年纪，模样也活泼，所以有点人来熟，抢着代顾同书回答。

不过这样也好，倒是让彼此猜测着的两个人，一下子都心下明了。

“这么巧？他也是日本人眼中，一个找不到同在证人的嫌疑人？”顾同书的心里画着问号，脸上却是苦笑着：“还好，只是断了两根肋骨。”

“这帮没人性的家伙，因为一个子虚乌有的嫌疑，就下了这么狠的手。”白启明看起来很是激愤，像是为他自己，也为顾同书的遭遇愤恨不已。

“可不是嘛，看来你也是没少遭罪。”见着他一瘸一拐的，手臂上还吊着条绷带，顾同书无奈的叹了口气。

“我吗？骨头倒是没断，就是有点咽不下这口气。”白启明像是余恨未平，悻悻的哼了一声，然后，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朝着在场的各人团施一礼，歉然道：“瞧我，尽顾着说话，都忘了顾兄您还没治疗呢，我这就告退，改日再去拜访您。”

顾同书一边微笑着跟他挥手告别，一边却是在想，假如这白启明真的已经叛变投敌，那么今天的这场巧遇，就是日本人安排的。果真如此的话，那说明日本人尽管放了他，却还是对他生了疑心，自己今后，可要加倍小心。

当然，顾同书也明白，这件事对自己未必全是坏处，如果自己应对得好的话，倒是可以利用这位白启明，替自己在日本人面前洗白嫌疑。

“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到白启明叛变的证据。”顾同书在心内暗暗的盘算着。

“这位先生，你这只是单纯的肋骨骨折，并没有伤及内脏和周边组织，所以，请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为他治疗的大夫，见他心事重重的，以为他是为自己的身体状况担心，于是微笑着温声开导。

“啊......？”顾同书怔了一怔，随即就明白了这位大夫一定是误会了，实际上他并没有将这点伤放在心上，因为他清楚那些行刑的特务，一个个都是审讯行家，他们只是想让受审的人感觉到疼，却并不希望他们出什么意外，所以他们下手很有分寸。

不过，既然人家这么表示，他总要有一副回应的样子，于是他侧过头望向坐在一侧的大夫，递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而，也就在这一瞬间，他才突然注意到，之前就在这室内的那位医生，他并没有离开，而是拿着个搪瓷口杯，坐在一张椅子上，一边喝着水，一边翻看着一本杂志。

有了。顾同书突然心念一动，因为他立刻就想到，这位医生，应该就是刚才给白启明治疗的那位，所以，他应该最是清楚，白启明的身上，是否存在着曾经遭受过拷打的旧伤。

一想到这里，顾同书顿时兴奋得忘记了伤痛，挣扎着就想爬起身来，但是，身边大夫一声‘别乱动’的急嚷和断骨处传来的疼痛，却让这股兴奋只是刚一冒起就被压了下来。同时，一个一闪而起的念头，也像回声一样的在脑海响起：

他，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是想在这里偷偷闲，还是根本就是在等着他问那个问题。

一念及此，顾同书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因为他突然想起多年前，一位老教官对着底下学员说出的话：“优秀的情报人员无疑是非常聪明的，但是他们往往会忽视这样的一个盲点，那就是，为了证实一个人的疑点，却在不知不觉中，让自己露出疑点。”

所以顾同书很快就意识到，这才是今天这场戏的核心部分。

如果白启明已经叛变，那么他军统的身份，除了日本人，也就是他清楚了。所以，如果他对白启明是否遭受过拷打这么上心，那么他的嫌疑，会成倍数的放大......

这次的排查行动，日本人清楚，他们并没有找到他们要找的人。他们让那名认罪的□□分子、基础数学科目的一名女教官，去指认活动信箱的具体位置时，结果却让他们大失所望，活动信箱的位置，她一个也指认不出来。

但他们还是残忍的杀害了她，还在学校里贴了告示。

林诗雯为此非常难过，她知道，这位无辜的女教官，是因为她而死的，也知道日本人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想让真正的□□分子，放松警惕。

但是，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她所能做的，只能是将对敌人更深的仇恨，深深的埋藏在她的心，融入到血液里。

三天后的清晨，文道远跑完步回到宿舍，突然发现，在他宿舍的窗边，出现了一只鸽子。

鸽子的腿上，绑着一段卷成筒状的纸卷，所以文道远知道，这不是普通的鸽子，而是信鸽。

如果放在以前，他多半不会去理会这样的一只鸽子。因为他觉得，好奇害死猫，一时的好奇，很可能让自己卷入到一场无休止的麻烦中。

但是学校里两名教官的相继惨死，却让他心中原本只是对日本人单纯的憎恨，平添上一股义愤。

所以他很快就走了过去，轻巧的捉住那只鸽子，一边将窗户关上。

“会是谁会以这种隐秘的方式给自己传信呢？”在打开纸卷时，文道远的内心也是充满惊奇，因为以他在学生中的表现，一向安静得像一尊佛像，跟抗日分子或是日本人更没有丝毫的瓜葛，这种事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发生在他身上。

“真的会是抗日分子吗？”打开信的一刻，这个念头让他的心生出一阵紧张。

但是，让他大感意外的是，信的内容，竟然是一道题，而且，写信的人，根本就不是什么抗日分子，而是亲日分子。因为题目里面的已知条件，就是这次食堂排查事件的起因和一些细节，而题目的要求，就是找出那个真正的□□分子。

“这人究竟是谁？”文道远吃惊不已，尤其是看到林诗雯、顾同书等七个嫌疑人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信里的时候，更是让他有种惊悚的感觉。

“一定要查出传信的这个人！”这是他此刻内心急切的声音，因为从已知条件透露出来的信息，可以看出这个人无论是反应上，还是心计上，都相当之可怕。这样的人如果不查出来加以提防，说不定哪一天，自己都会冤死在他（她）手上。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样的一个和自己没什么交集的人物，为什么会想到借重自己，帮他（她）找出那个□□分子呢？

这一点文道远也是甚感费解，不过此刻他却没有心思多想，他只是在想，要怎么做，才能将这个人给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