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地坚硬的鞋底与光滑的瓷砖地板规律地接触，发出的碰撞声回荡在空荡且寂静的走廊里，莫名显得有些渗人。

在头顶上散发着惨白光芒的白炽灯的照射下，脚底下的影子随着行走不断往复拉伸和缩短，仿佛一只紧紧跟随的、不停咆哮吼叫着的漆黑怪兽。

在之前几次寻找中已经习惯了这种静谧极致到恐怖的氛围的诸伏景光不为所动，心跳一直保持在一个平稳的范围内，步履也没有丝毫的迟疑和动摇。

他堪称心如止水地路过一间间或紧闭门扉、或门板打开一丝缝隙露出里面被白布蒙着的尸体的房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过去。

满心满眼都是自己任务和卧底规划的诸伏景光径直走向了脑海中记忆的地址，对着门锁的型号和锁孔的形状打量了一下，从衣兜里掏出离开接头密室前从伏特加那获得的一大串钥匙，迅速地挑出了对应的那把插了进去，轻轻一旋便打开了门锁。

尽管十分有先见之明地提前做好了行动的计划，还有卧底任务带来的兴奋给予动力，但在与琴酒半夜接头后就休息了一小会儿，之后就一整天马不停蹄高效率地跑了不少地方也让诸伏景光有些疲惫。

打着看完这处的情况就回去休息的主意，他扫了一眼柜子上有些磨损的标号，直接走向了上面号码与记忆中的数字相同的冰藏柜，拿出另一圈钥匙找出对应的那把钥匙，插入锁头开锁后拔出钥匙握住把手就往外用力一拉。

冰柜里散发的寒气将空气中的水蒸气凝结在滑轨上，形成一层薄薄的冰层，阻碍了向外拉动柜体的动作时也带来了冰层破碎时产生的刺耳的杂音，在空旷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分外明显。

为了不闹出太大动静和节省力气，诸伏景光只将抽柜往外拉出了短短一截，便低下头查看里面的情况——所见却不是他以为的同之前无异的一片空荡，一个面部轮廓有些青涩稚嫩的青年正穿着整齐、双眼紧闭地躺在上方。

他有着一副很明显的东方人的面孔，皮肤因为长时间的寒冷显得泛白到惨白，嘴唇也显现出不健康的紫色，留长到腰部的黑色长发如细蛇般在柜板上蜿蜒。

诸伏景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在了原地——虽然之前看到停尸间的大门没有锁时他就有些上心，但奈何此前他遇着了两三次停尸间的门因管理员的疏忽或锁头的老坏而敞开的情况，对此也就失了几分思量没有深究。

再加上前几次的无功而返和对运气论的不信，以及接头时长时间紧绷心弦和寻找时体力一次又一次的消耗，种种原因结合起来降低了诸伏景光的警惕心并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

状态的下滑让本来就没有抱期望的他完全没有考虑过撞大运“恰好找到人”的可能性，以至于此时竟一时无法反应过来。

但半年前在公安基地里经受严格的卧底培训后训练出来的本能及时唤醒了他。诸伏景光原本经过一整天高速运转而略有疲惫的大脑重新活跃起来，开始思考所能采取的对策和行动。

当他正在犹豫是否要唤醒冻得状若死尸的上司时，躺板上看似陷入了永久的安宁的青年就好像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那双仿佛沉凝着暗色的蓝眸还涣散着没有个具体的落点，明显没有聚焦，显示着眼睛主人还未从这次睡眠中回神的迷糊状态。

虽然青年的思维还没有彻底清醒，他的身体却抢先一步做出了反应——诸伏景光从外面透过被他拉开的柜子间隙无法看清青年的动作，只知道他的手似乎向上抬动按住了柜顶，像是抓住了什么借力点后猛地发劲。

见势不妙的诸伏景光连忙后撤让出了空间，以防自己被快速向外移的抽柜撞到，看着要是反应不及时铁定会被撞个狠的的躺板堪堪从他面前擦过。

就算如此，诸伏景光还有余力思考冰藏柜内部结构被改造的问题，并反省了一下自己在之前的寻找中并没有仔细搜查的大意。

待柜体露出了约一半的长度后，青年抓住柜沿半支起身体，用力一撑，整个人便从狭小寒冷的柜子中跃了出来，稳稳地站在了伸长到最大限度冲势停滞的躺板旁边。

站在原地看完自家上司做出这一整套动作，诸伏景光努力压住在看到青年的一瞬间心里涌起的微妙感，刚想上前说明自己的来意，忽然疯狂预警的直觉迫使他往后退了一步。

——就是这一步，让他恰到好处地躲过了擦着他脖子掠过的刀锋。

侥幸避过一场生死危机的诸伏景光悚然，原本因代号成员不会那么不讲理冒然杀人和看到布什米尔时莫名的复杂感觉而略微有些放松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锋利长刀的布什米尔见一击不见，顺势卸力将长刀重新收回了自己身边，脚一蹬如利箭般直直地朝诸伏景光的方向冲来。

随着他的逼近，诸伏景光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向外散发着的从冷藏柜中带出来的冷意，身上所有的毛都像被吓嗲了的猫般立了起来。

电光火石间，诸伏景光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与琴酒他们分别时的景象，如雪花般纷飞的记忆里那些被忽略的细节逐渐放大——他在离开时，曾敏锐感受到了伏特加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当时他没有分辨出他眼神里所蕴含的情绪，现在回想起来，那分明是怜悯和可惜！

琴酒他们早就知道他在遇见布什米尔后会面临的情况？他们的用意何在？

是试探？不，对于一个可有可无的外围成员，组织没必要耗这么多功夫大张旗鼓。而且诸伏景光自认为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就算万一真的暴露了卧底的事，组织也该更倾向于活捉审讯而不是布什米尔这副要赶尽杀绝的模样。

是考验？或许有这方面的可能。说不定只有他从布什米尔的手下撑了下来，他才能正式成为他的下属，离组织的核心更近一步。

但这都无法很好地说明伏特加那时为什么会对他产生那样的情绪。因为被组织盯上了要进行试探而怜悯？那可惜是怎么回事又说不通。提前得知了考验难度过大对他接下来的遭遇很同情？这也说不清那抹可惜情绪的来源。

诸伏景光心里逐渐浮现出一个猜测，而这个想法让他痛恨组织的无法无天和血腥残忍的同时，也对卧底的危险有了更深的理解。

也许……他只是一个弃子。

诸伏景光不信组织不知道布什米尔刚从冷藏柜里出来时神志不清，会毫不留情地攻击在场的人。

毕竟琴酒能对他的癖好那么熟悉，组织还给他安排了不少地方以满足他的爱好，要是这点情报都没有掌握，组织就不会在黑暗中这么多年来都屹立不倒并发展成为一个可怖的庞然大物了。

依此类推，他们肯定知道布什米尔身手矫健武力极高，去叫他的人身手差点的话分分钟就会陨命，根本挺不了多久。

要知道，就连武力值不低的诸伏景光刚才也差点被他得手，要不是那玄之又玄的预感提醒和他反应得足够快，他现在也会落得个躺在地上浑身冰冷、气息全无的下场。

或许这也是布什米尔喜欢窝在医院停尸间的原因？毕竟平时也没什么人会来，犯罪什么的也不容易被目睹；就算杀了人，停尸间旁边的其他功能房里有不少东西可以清理血迹打扫现场；尸体则直接往冰藏柜里一塞，然后命令组织后勤改一下医院里的记录，就基本处理好了。

反正寻常人也不会在意这点小细节，杀人抛尸方便的很。

就算这样，组织什么信息都没有告诉他，还派一无所知的他过来找布什米尔，只可能是将他作为了一个用来通知布什米尔去做任务的一次性用品，他的死活什么的压根没有被考虑在内。

毕竟布什米尔的信息在组织的保护下是不会被轻易透露的，有人能主动找过来那基本都有组织的示意，所以布什米尔清醒后光是凭借他的到来便能得到组织有事找他这个信息。

有着其他成员联系方式的他到时候只需要发短信询问就可以拿到具体的任务资料，其中根本没有诸伏景光能起作用的地方，因此最后留下的是一具冰凉的尸体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完全不重要。

所以那个时候被他的表现讨好而对他有些欣赏的伏特加才会感到怜悯和可惜——怜悯他死到临头而不自知，可惜他能力不错却要去送死。

此刻回想起来，伏特加那时的眼神根本是在看死人，可惜他那个时候竟然忽略了这一点，以至于此时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次任务中最大的危险。

从这段时间里他对组织的观察看来，公安给出的“组织日本分部缺人”的情报真实性很高。既然如此，再加上他在组织面前展现了自己不俗的能力，一向贪婪追求利益的组织怎么看都不会让一个潜在的人才作为一个送信的炮灰白白送死。

那他还会被分配这个任务很可能只是因为他是布什米尔的下属，而且有人想除掉他——那么这个想杀他的人，除了特意隐瞒了这个重要信息的琴酒，诸伏景光想不到其他可能的人选。

只是，为什么？

这个疑惑从他意识到琴酒的杀意后就死死地在他心里扎了根。说实在的，诸伏景光完全想不明白他一个表面上平平无奇的外围成员有什么好值得琴酒特意针对的地方。

诸伏景光忽然想起了他刚接到调动通知却迟迟没能等来上司的短信、还未收获如此多情报时的猜想。

他那个时候秉承着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什么离谱的天马行空的可能性都要考虑的想法，思考过他的归属调动说不定是另一个代号成员为了针对自象上司而作出的手笔。

那时他把这个毫无根据的猜测直接归在了可能性最低的那个档次里。但现在看来，这个充分展现出组织的塑料同事情、充满权争利斗味道的推测反而是最能解释现在局面的。

毕竟依组织这同事之间坑起来毫不手软的架势，如果琴酒跟那个调动他的人关系不好，和布什米尔相处得又不错的话，随手给其使个小绊子添添堵也不是不可能。

虽然这个“小绊子”的内容是要诸伏景光的命，但联想一下组织那彪悍的作风，这件事一下子就合理起来了。

而且他的猜测并不是毫无根据的——从接头时琴酒毫不掩饰的对布什米尔的熟稔，和谈起他有特殊癖好时那嘲讽却给人一股看朋友笑话时幸灾乐祸感的语气，诸伏景光便可以得出“琴酒和布什米尔熟识”的结论，为这个猜测增加一分可能。

不过这些暂时还没有足够的情报无法佐证的推测可以先放置一边，现在最重要的是应对眼前迫在眉睫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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