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泽锋背影微颤，倒不是因为惧怕宣帝因此而产生的疑心，而仅仅是单纯的愤怒。

魏长陵与卫景时的感情，本就是玻璃碎片，破镜难圆，如今却当着大殿众人的面“深情款款”的对视，如何不令人愤怒？

魏泽锋藏于袖中的手紧紧握成铁拳，青筋毕现。

但片刻之后，他却笑了。

无所谓，他引他们来北夏，就没准备让他们活着走出去，等到卫景时死在北夏，他还是魏长陵的兄长。

她唯一的大皇兄。

寂寞深宫，他会陪着她。

*

宴会散得很快，等到魏长陵和卫景时被内侍们带出宫殿时，外面的天已然彻底暗了下去。

魏长陵自毒发后不仅畏寒，就连夜间视物也比不得从前，虽然有内侍挑着灯盏在前引路，魏长陵的视线还是囫囵模糊。

为了不在外人眼里露怯，她在出了大殿的一瞬间便抓住了卫景时的衣袖。

卫景时没有惊疑，他只以为魏长陵心思缜密，是想做戏做全套，是故反过来伸出手牵住了她的手。

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个人都不禁微微瑟缩了一下，这种感觉令人感到奇妙又陌生。

他们自成婚后，除却偶尔的床｜笫之事外，甚少有肌肤相触的机会。其实就连床｜帷之事，也多半是公式化的草草了事。只因每个月他们的这些私密，都会被府里的眼线报给宫里的那位。

帝王之心就是，不希望你们太过亲密，但也不能过分疏远。亲密得紧了，他会怀疑你的忠诚，但若过分疏远……又怎能彰显他当初赐婚，企图恩赏卫家的初心？

所以他们这些年，夫妻不似夫妻，仇敌不似仇敌，不伦不类，浑浑噩噩。

如今身处敌国倒是……

魏长陵垂眸看向了黑暗中他们牵手的模糊轮廓，脸上漾起一丝悲凉色。

不合时宜。

这四个字，蓦然浮现在魏长陵的脑海中。

是啊，不合时宜。

少女豆蔻年华，一见倾心，彼时炙热单纯的少年郎却远赴塞北，经年不见。

再相逢，少女依旧初心未改，少年郎却受风雪摧残，变得冷心冷情，满身戒备。

他们初识，少女卑若尘埃，少年骄若灿阳。

再相逢，少女站在了权力之巅，受万人敬仰，少年却失去了父亲，受权力打压桎梏。

他们真是有缘，却也无缘。总在彼此最不堪的时候遇见，难以托付真心的境况相逢，当真是……不合时宜。

魏长陵想到这里，忽然心中便不怨了，本也不该怨的。人是她当初铁了心要选的，也是她费尽心思要嫁的，如今自食苦果，或许也是上苍对她执念的惩罚。

待现下这件事了却了，平安回到帝都，和离之后，她再想法子从宫里接出母亲和萍姑，彼时天地辽阔，她若身体还康健，哪里去不得？

哪里都去得的，余生漫长，总会有法子越过越好的。

魏长陵感受着手上传来的温度，忽而略感释然。

不自觉间，脸上也带起了一丝笑意。

而下一瞬，笑容转作惊奇，只因魏长陵忽然额头传来一阵冰冷的触感，她抬头望去，不知不觉间竟然有雪花飘落。

空着的那只手不自觉伸出，雪花片片飘落，触之则化，如梦幻泡影一般。

卫景时许是觉察到魏长陵的异常，微微侧头望去，便看到她仰头观雪之态。虽然处于黑夜，但借着月色与灯火微光，仍能看出她神色里的宁静与欢喜。

不自觉间，步调也微微放慢,神情也随之变成不自觉的柔和平静。

前头的内侍似乎也察觉到了他与身后两位贵人的间距愈来愈大，也便放慢步子，回头看了眼后才低声笑道。

“我们北夏的初雪总来的比其他地方要早一些，老人们总说初雪代表着祥和与福气。想必是二位贵人到访，所以今年这雪下的也比往年更早一些。”

这位内侍年纪不大不小，却看着慈眉善目，声音也极为温和，倒似是对他们并无敌意，这让魏长陵有些意外。

人与人的相处总是像镜子一样，你对我好，我便也不会对你太过差劲。

魏长陵收回抬头看天的目光，将视线转向身前，对着这位内侍轻轻点了点头，以示尊重。

一国殿下的尊重并非谁都能受得起的，内侍连忙深鞠一躬，不再多言，领着魏长陵和卫景时向宫外走去。

夜色茫茫中，两个人并肩同行。

魏长陵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热与心中久违的宁静，自己对自己说道。

我知道忘记身旁的这个人或许会需要很久的时间，可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总能忘了的。［1］

魏长陵，总能忘了的。

雪花纷扬，散落一地，素白的天地间，唯魏长陵与卫景时二人携手同行。

而他们的身后，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沉沉黑夜。

*

“如何？”

问话的正是刚刚在大殿上有微醺之色的宣帝，而此时的他却是目光炯炯，看不出半分醉态。

“回陛下，奴婢刚刚送长陵殿下与驸马出去的路上瞧见二人牵手走路，下雪间长陵殿下放慢步调，那驸马也并未催促，反而脸带笑意，二人似乎确实感情甚笃。”

回话的正是刚刚送魏长陵与卫景时出去的那名慈眉善目的内侍。

他并不是宣帝身边最得宠的人，但却是最忠心的。

宣帝听后，脸上笑意愈发明显，眼神锐利，语气中却带着些玩味：“有趣，现下就看究竟是谁在对朕说谎了。”

*

回到住的地方，魏长陵虽然已经很是疲惫，但还是得强撑着精神同卫景时复盘今晚这一切。

他们将各自今夜的所见所闻互相交底，互为补充后，各自又有新的发现，也有所见相同之处。

正当所有事情接近尾声的时候，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杂乱无章的声音。

卫景时有些警觉，但并未慌乱，魏长陵也如是。

他们都不会觉得今夜会是任何一方势力下手的好时候，是故，脸上也未有惧色。

魏长陵和卫景时对视一眼后，魏长陵才对着门外扬声道：“外面发生何事？”

很快，清淼应声推门而入，一脸无奈，草草对着魏长陵二人行礼后，便将外面的杂乱因果交代清楚。

原来是方锦棠女扮男装跟着混到了军队里，一直到方才才被人发现。

卫景时听后蹙眉。

魏长陵也摇了摇头，她清楚单凭着方锦棠一个女子是决计无法隐瞒众人如此长的时间，这背后必定有人在回护。

至于是谁，她不动脑子都能想得到。

她的夫君赵蔺正是这次负责伴行军队整体调动的那个人，想到这儿，魏长陵不知怎么的竟然笑了，那笑容是真心的。

而一旁的卫景时却斥责了句：“胡闹！”

“把那二人给我叫进来！”

“二人？”清淼有些摸不着头脑，犯错的不就方锦棠一个人么？

“还有包庇她的那个人！”卫景时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了，行军途中最忌讳这些，若日后人人效仿可怎么得了？

“谁啊？”清淼还是有些懵懵的。

魏长陵：“你出去瞧瞧，现而今谁挡在她身前，约莫就是谁了。”

“噢！那我知道了！”清淼眼神一亮，当即说道。

*

不多时，方锦棠便同赵蔺齐齐站在了魏长陵和卫景时身前。

实话实说，魏长陵这一路上并未同赵蔺有过多的交谈，但她知道被卫景明指派而来的人，能力才干都不在话下，不然又怎能与左承澜并称为北疆军中最有前途的两个人呢？

于他，她是放心的。

更何况，这一路偶尔瞥见，也瞧他温润谦和，话也很少，本以为是个端重自持的，却没成想，竟能做出此等荒唐事来。

但其实……她竟然是不气的。

她记得尚在北疆军帐时，有一次左承澜误入，她当时知道他是被诓的，却不知诓他之人为谁？后来慢慢熟稔，猜也猜得到是眼前的这位女子。

可行程仓促，她并无缘得见，心中略有怅然，如今见了竟与她想象之中别无二致。

看那不染尘埃、又透着狡黠的双眸，一看就是在闺阁之中受尽宠爱，出嫁后又得郎君十分爱护、事事顺遂的女郎。

这样的人生是她不曾拥有的，却十分向往，是故见之难免心生欢喜。

可她不气，不代表卫景时不气恼。

他在军中呆过，知道何为军纪严明，如今却见兄长平时最为倚重的人如此荒唐做派，如何不怒？！

他看着赵蔺低垂的眉眼，一掌拍在案几上，怒道：“行军途中，不顾军纪，携带家眷，你可知罪！”

“末将知罪！”赵蔺闻声下跪，满脸愧疚。

一旁本低着头的方锦棠忙也跟着跪了下来，本还不算慌乱的神色，瞬间惊变，对着卫景时急呼呼道：“你别罚他，都是我的错，是我缠着他，他才带我来的，他是实在没办法了！”

“没办法？！”卫景时阴着一张脸反问道。

赵蔺的头垂的更低了。

方锦棠见状，刚要张嘴，却被卫景时转头呵斥。

“还有你！”

“你以为这是哪里，任你想来便来！说你胡闹都是在夸你，你简直愚蠢！”

方锦棠听到愚蠢二字时忍不住美目微怒，瞪向卫景时，却再次被卫景时呵斥。

“你以为这是哪里？京都方家？”

“这里没有你的父母，没人骄纵你！”

“来人，给我把这两人按军法处置！”

三句话下来，成功逼出了方锦棠的眼泪，赵蔺也急忙叩首道：“少将军，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罚我一人就好！”

方锦棠的眼泪在此刻才如决堤般落了下来，一颗一颗，晶莹剔透，她哭喊道：“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罚我就好，他真的是被我连累的。”

两个人彼此回护的模样，被一旁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梦长陵纳入眼中。

心中百感交集，感触颇多。

她知道卫景时的做法是对的，军纪严明这四个字对军队而言，无比重要。

只是……

就在外面闻声来人要把方锦棠与赵蔺拖走时，魏长陵却抬手制止了。

“夜深了，本宫也有些乏，听不得这刺耳的哭闹。但行刑一事深知刻不容缓，不若先由赵将军一人开始，明日再提赵夫人如何？”

聪明人都明白，这是魏长陵想要保下方锦棠的意思。

赵蔺深感大恩，当即叩首道好。

卫景时却蹙眉隐忍不发，可面色却已铁青。

方锦棠只是调皮骄纵些，人却也不傻，明白魏长陵此举为何意，但还是想要开口接着为夫君求情。

却见魏长陵微微摇了摇头，目光移向身侧，那正是面色难看的卫景时。

赵蔺又忽然抓住她的手，逼她一同叩首，强制将此事应了下来。

唉……

魏长陵在心中悠悠叹了口气，而后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又道：“按军法当如何处置？”

“杖责六十，鞭笞四十，降品三级。”赵蔺自答道。

方锦棠咬着牙不让哭声溢出，但是眼泪却还是忍不住哗啦啦的流下，满脸悔恨。

魏长陵点了点头，又道：“此行凶险，若全部行刑，确实影响本宫计划，先笞四十吧，剩下的待回到北疆大营再一并补上。”

魏长陵说的话确实没错，此行赵蔺是最重要的武力之一，若这刑罚齐齐而下，纵使钢筋铁骨也要躺上几个月。

这么重要的关头，任何一人受伤于他们而言都是莫大的损失，可这样的过错又不能不罚。

魏长陵的安排其实可以说得上是最妥帖的办法了。

卫景时纵然心有不满，却也无甚异议。

魏长陵冲着一侧的人扬了扬头，示意可以将人带走了。

而后想了想又道：“赵夫人去观刑吧，记住他在代你受过，今日他之痛皆因你之过，望你日后可以严于律己，警醒自身，切莫再如此这般。”

赵蔺似于心不忍，动了动嘴还想说些什么，却还是咽了回去。

方锦棠听后眼泪流得更凶了，一声细碎的呜咽也忍不住从口中逃出。

魏长陵见状又补了句：“待会观刑，若哭出声，哭一声，赵将军便多一鞭。”

“嗯？”方锦棠瞪着哭红的双眼，迷瞪得看向了魏长陵，方才还觉得菩萨般的公主殿下，忽然又觉得凶神恶煞了起来。

卫景时也颇有些意外地望向魏长陵，突然觉得她治方锦棠的法子倒比他要高明出许多。

这个小魔王自小一身反骨，仗着方家在京都无法无天。实话实说，若真打在了她身上，只怕这反骨会越打越硬，下次指不定还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可如今让她观刑，或许比杀了她还难受，下次只怕是再也不敢了。

思及至此，卫景时的嘴角不禁偷偷上扬，察觉后却怕被人发现似的，连忙咳嗽了几声以做掩饰，冲着一旁的人挥了挥手。

方锦棠与赵蔺便被带了下去。

这一夜才算是消停了些。

*［1］“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东汉·孔融《论盛孝章书》

*谢谢Jess小可爱投出的地雷！

*真的非常感恩大家，我更新这么不规律，故事还写的这么狗血，你们不骂我还鼓励我，还爱看！我真的超级感恩TAT

*多多评论呀小可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