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祖宗！”郑二反啐了一口。

谢悬意外，这人丢那么大丑还能如此不甘示弱，当真好硬气。

不过硬气好，耐折腾。

谢悬笑了，笑容中却多了几分意味莫名：“年轻人话不要说太满，以免显得跪太快。”他迈入堂屋，“进屋再说。”

进门后只见四面白墙，一根悬梁，上面吊着几条咸菜香肠，一只猫儿伏在梁上伸爪子，见人来“喵呜”一声跑了。

雪洞洞的屋子，墙下摆着几张椅桌，正对门摆了一台香案，案头上下供奉着至高仙尊与南岭剑主。远不及金盘巷的富丽堂皇。

上下左右打量间，郑二夫妇两个前后脚也进了门。谢悬随意斜了一眼，见郑二瞪着自己，他也瞪了回去，二人僵持起来。

郑二家的打发了女儿，转首见了，拘谨地走上来招呼：“不知恩公如何称呼，且请上座，待小妇人沏壶好茶上来再敬谢恩公。”

这妇人年约二十四、五，生得银月面、丰腴体，一头鸦羽似地乌发利落盘起，谈吐态度间落落大方，叫人心生好感，于是谢悬缓和道：

“你便称呼恩公也罢，不必多问姓甚名谁，今日我前来是有事找你当家的，你自去安排炉灶照看孩儿，不必在此空耗。”

他虽缓和了面色，口气中却是施令般不容置疑，叫人不由自主地听从。妇人斟酌再三，终是依言去了。

谢悬骈指夹着债条，将白纸黑字写着“到期之日未能偿约甘愿承受一切处置绝无怨言”字据晃了晃：

“识字吗，要不要给你念念？”

郑二当胸抱手，不耐烦道：“这只是九安立借据的规矩，做不得数。阁下何人，找我何事？不如直接划下道来。”

谢悬慢吞吞从腰带中摸出另一张纸：“这里有一份人名，你去打探清楚上面所有人的落脚处，并将他们每日的动向都报与我。”

郑二闻言，本是抱紧的肩放松了，玩味道：“行知道了，且放着吧，等我打探到了自会通知你。”

谢悬盯着郑二有恃无恐的模样，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仿佛遇到什么快慰平生之事。

这人行走江湖，盖世豪杰是他，丧家之犬是他，混不吝的滚刀肉也是他，究竟有多少副面孔？

亏在这样的人手里，也不算冤。

那笑声极欢畅，穿透屋宇瓦墙，一直传到还在皂角树上流连不去的几个人耳中。

一人嘟嘟囔囔爬下树：“笑得这么开心里面只怕酒都倒上喽，冇得热闹看，走喽走喽。”招呼着其余人一哄而散。

大笑后，谢悬忽道：“你搞错了一件事，把人卖到矿上只是档口最狠的逼债手段……”

“不等同我也只会将人卖上矿山！”

“什么……”郑二右眼皮一跳，眼睁睁看着面前之人周身突然漫起一股阴冷刺骨的寒意。这寒意来得突兀，又似从自己心底冒出，冷得他忍不住牙关打颤。

这不请自来的神秘之人明明连表情也未有变化，但气质变得狠戾幽暗，被那双堪称静谧的瞳仁注视着，郑二却感受到仿佛来自传说中幽渊中巨兽的压迫，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视线一花，谢悬倏地从原地消失了，再出现手中赫然多了一件物什。

那是挂在房梁上的粗草绳，郑二瞠目结舌：“你……你是修仙者……”话未说完，他后背一紧、双臂一疼，整个人"咻"地飞了出去。

掠过房梁，越过瓦脊，飞上树梢，最后绕树三匝，荡荡悠悠停在枝头。

郑二被抡得眼冒金星，等回过神，已是头顶无瓦、脚下有风，离地足足三十尺，顿时两股战战、心跳如擂，恐惧大叫：“啊……救命！”

谢悬扎好绳结，从树上一跃而下，他斜睨一眼犹自晃晃悠悠的绳索，不怀好意道：“喊吧，你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有这气力不如省口气祈求你家祖宗保佑绳别絮、树莫蛀，千万千万得承住你！”

郑二头晕目眩：“你……你要做什么！修仙者不能无故伤害凡人，伤了我仙关司的仙师们不会放过你的！”

“对，修士不能随意伤害凡人，但我是你债主！”谢悬拍去手掌灰土，“你就在这好好想，伤天害理的事究竟做得做不得。”

“想通了，想透了，你就喊‘爷爷，孙儿知错了您快回来吧’，叫我听见说不定就来给你解了。”

赶在郑二的浑家出来探查前，谢悬脚底抹油溜了，舒舒服服住进南岭剑派王统早先替他订下的九安最奢华客栈。

翌日晌午，谢悬在街摊吃着煎茶汤和烤酥饼，耳听邻座聊着今日最新小道消息。

九安今日流传最广的传闻，是源南来的古姓富商输光家产，要春芳菲的头牌小桃夭陪他殉情，被鸨头带人打个半死。

另一则消息骇人听闻说是，家住金圆后街皂角树下的马头郑二，被不名的野修害死了！

谢悬：？？

“你说的不对。”另一人道，“郑二没死，是那个野修贪图他家财万贯，混家又年轻貌美，逼着郑二献出家财和混家！”

谢悬：！！！

“你尽扯蛋，郑二能有几个钱，别人不知我还能不知，他就是驴粪蛋子表面光，哪来家财万贯！”第三人纠正道：“你们都说错了，那野修非但不是郑二仇人，还是他的富贵恩人。”

“都没听说么，这郑二欠了孙档头好多银子不还，叫结义坊青爷带人打个半死。正是将要家破人亡之际，他亲爷爷，也就是你们说的那个野修，带着大把银票赶来救下了郑二，当场还要带他全家去修仙界享富贵呢！”

“还有这等好事！”众人皆惊叹，“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

“也不对啊，你说野修是郑二爷爷，那为啥还要把他吊起一宿弄得个半死不活。”一人提出异议。

“嗨，还不是郑二自己不争气。听说他因舍不下金盘巷的那个，百般忸怩不肯走，当着混家面又不敢明说，于是惹恼了他爷爷。”说话之人语气暧昧，其余人则露出了然之色。

“他爷爷是什么人，那可是刀头舔血拳下挣命惯了的散修，怎见得子孙这幅没出息的样子，一怒之下当即甩了两大嘴巴子，将他吊在门前责令反省，这不郑二那个孙子正在树上喊爷爷回来呢！”

“哦！”众人恍然，有艳羡的，有惊讶的，各种神情不一而足。

…………

……实在听不下去了！

谢悬丢下茶汤钱，走时带着一言难尽的表情。

他原先便知终归会有荒谬传闻，本也是有心为之，但没想到最后这种结果，简直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了家。

-

吃过晚饭，谢悬继续在各种闲逛消食，一路逛回金圆后街，远远地看见郑二还挂在树上，果然有气无力地喊着“爷爷，孙儿知错了您快回来吧”。

谢悬满意地点头，又哼着小曲剔着牙，一步三摇地回客栈享受灵泉浴去了。

其实，郑二只是一步闲棋，收与不收无关紧要，根本没有多大区别。

他之所以盘亘九安做许多闲事，只是因为师弟的一句话。

出门前，他曾与师弟彻夜长谈，将未来的愿景向师弟和盘托出。期间郎远未置一言，直到听谢悬说要先取“玉阙”，再取“圆乔”，才详详细细问询他的打算。

谢悬能有什么打算，只是依照记忆准备硬取而已。

他相信凭借自己先知先觉的经验，和前世无往不利的气运，胜券终将在握，凯旋归于己身。

而师弟的一句话，却叫他仿佛大梦初醒，不由汗毛倒竖、冷汗直流！

郎远说的是什么呢？

他说：“青庐之内尚有你我，岂知幽深处复生几何？”

总算有点时间了，赶快搞一章，但总觉得有未尽之意，还有哪里没说透，哎先这样吧，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