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鄞进宫后，先去慈宁宫拜见了太皇太后，但走的时候四处都不见小枫，有意一打听才知道，今日贵妃在琼苑设赏花宴，一大早就邀了小枫和一众贵女前去。

李承鄞眉头微皱：“去看看。”

时恩神色为难：“殿下，后宫女眷的宴会，您去怕是不太好……”

李承鄞瞥了他一眼，语气悠然：“本王只是忽然想起来，上次在宫外寻到了上好的香料，母后素爱制香，我既然来了宫里，便顺路去送给母后。”

从慈宁宫去清宁宫也不经过琼苑啊，殿下分明是在往琼苑那里走，但时恩识趣地乖乖闭嘴，在前带路。

走到琼苑的时候，便听一阵阵的女子笑声传来。

“贵妃娘娘，您看，今年这梅花开得可真好，幽香阵阵，红影摇曳啊。”

一个略带慵懒骄矜的声音响起：“这历年来，各宫里每逢红梅盛开，都要取白瓷大肚瓶来插花，摆在宫里煞是好看。今日咱们也赶个雅趣，就比谁插的花最雅致，能得清幽之妙，如何？”

李承鄞在一处小路旁停下，远远依稀能瞧见前方红梅林中莺莺燕燕的人影，还有树影下被花枝挡住的那抹水红色身影。永宁洛熙站在她身旁，三人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凑在一起叽叽喳喳个不停。

时恩觑着李承鄞脸色，小心开口：“殿下，既然走到了这里，咱们要过去吗？”

李承鄞摇头：“不必。”

他此番进宫只是担心赵瑟瑟又设局陷害小枫，此刻贸然闯入贵妃私宴，于情于理都不妥当，只要远远看上一眼，确保小枫无事就可以。

贵妃的提议自然无人敢说不妥，很快宫婢便送来了数个白瓷瓶和花桌，众人纷纷去寻花枝剪下，插入瓶中。

插花一道，也是京中贵女必修的课业，很快，场上的白瓷瓶中，便呈现出千姿百态的梅花图景，有的数枝灼灼盛放，有的清寒一枝。

有人惊奇道：“赵姑娘，你这瓶中梅花的造型真是别致，疏落有致，分外有雅趣呢！”

赵瑟瑟柔柔的声音响起：“我也只是仿照着和靖先生‘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所描绘的意境来插花，能得二三分其中意味，我便已是心满意足了。”

她这番话又引得一片赞叹，贵妃也亲自走过来欣赏，满意地拉住了赵瑟瑟的手：“常听邺儿说，赵家将门勇猛，为国守边，没成想这猛将府上，竟能养出你这么温柔可人的女儿。瞧瞧这瓶花，真是甚得我心呐。”

赵瑟瑟抿下唇，微微低头，露出清浅柔和，符合大家闺秀完美礼仪的微笑：“娘娘谬赞。”

贵妃拉拢小枫不成，自然会跟宣德王一样，继续把目光放到赵家身上，赵瑟瑟看样子也欲拒还迎，没有拒绝。这本无可厚非，看来今日这赏花宴，是贵妃为了挽救宣德王在朝中声誉，为了拉拢赵家而设，小枫只是被强拉来镶边的陪衬而已。

李承鄞冷眼看了一会，稍稍放下心，那被树枝遮挡的水红色身影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原地，一动也未动，连永宁洛熙都去剪梅花枝了，她倒好，蹲在地上也不知在干些什么，一眼都没往身后看。李承鄞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欲走时，忽然听到远处赵瑟瑟故作惊讶的声音。

“九公主，你这是插的什么花？”

众人皆围了过来，有人忍不住嗤笑：“九公主，你怎么竟捡些残花败枝放在瓶子里，还插得这么拥挤，不像是花瓶，倒像是草垛，哪有丝毫意趣可言。”

“胡夷之女就是胡夷之女，怕是都没见过梅花，更不知道要怎么插瓶了。”

明里暗里的嘲笑声不断，只有永宁洛熙为小枫维护：“她只是没学过这些，不懂而已，换做你们，不也是不懂骑马射箭吗？”

公主出面维护，奚落声自然小了许多，但贵妃踱步走了过来，看了眼小枫面前的花瓶，发出一声嗤笑：“这花，插不好也便罢了，只是怎么都是些地上拔的野花，登不得台面的东西，跟这御窑烧制的白瓷，到底是不配。”

她用手帕掩住口唇，满脸嫌弃之色怎么也藏不住，赵瑟瑟站在她身旁，虽然一句奚落之语也没说，但她静立在那里，便已和抱着一瓶野花，头发上还沾着草叶的小枫高下立判。

这些嘲讽声清楚地传进李承鄞耳朵里，他止住要走的脚步，凝目回头，时恩大气都不敢出，只觉得殿下周围的气温骤降。

一个恍然无所觉的活泼声音自树影下传来：“贵妃娘娘，小枫见这红梅林灿烂无比，香味浓郁奇特，一定是极为珍贵的品种，所以不忍心，只剪了一枝梅花，剩下的都用这些野菊代替做装饰了。”

她挠挠头，语气轻快，似乎对方才的嘲笑声都不以为意：“娘娘，小枫要是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还请娘娘不要生气，小枫先给您赔罪了。”

宫中人习惯了九曲玲珑心肠，习惯了说一半留一半，小枫突然而来的直率，倒是让整个场子都静了一瞬。

过了片刻，贵妃冷冷的声音响起：“慈宁宫的教导女官，便是这么教导未来太子妃的？什么也不懂，如何能侍奉东宫左右，垂范我豊朝天下女子？”

永娘扑通一声跪在了雪地里：“回贵妃娘娘的话，九公主眼下的课业才学到习字与女则，还未学到花艺，公主毕竟不是中原人，各项课业还需循序渐进。”

“哼，永宁洛熙两位公主，七岁便已熟读女则，难道西洲九公主，竟然连七岁幼童也不如？分明是身边侍奉的人纵容公主偷懒！本宫身为贵妃，有训导后宫之责，九公主身边的人纵主躲懒，拖下去，杖三十。”

“贵妃娘娘，是我学不好后宫规矩，我愿意受惩罚，不要打永娘！”

小枫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贵妃周围的内侍涌上来要拖走永娘，但被小枫死死护住。

贵妃怒喝一声：“放肆！九公主，你看清楚，这里不是西洲，是豊朝！不是你可以任性妄为的地方了！”

但小枫依旧整个人都护在永娘身上，水红色裙摆被雪地染湿，她用整个斗篷包裹住永娘，神情倔强，寸步不让。

局面一时僵住，永宁洛熙见势不对，对望一眼，悄悄溜走想要去慈宁宫搬救兵，没想到刚走出梅林就撞见李承鄞。

“五哥，你怎么在这？”

这一声喊，梅林众人纷纷回头，赵瑟瑟看见李承鄞，只一眼便明白他为何而来，不由咬住了下唇，满眼不甘地看了眼跪在雪地中央的小枫。

李承鄞疾步走来，朝贵妃行了一礼：“承鄞见过贵妃。”

贵妃冷哼了一声：“今日我在此设小宴，翊王贸然闯入，怕是举止失了礼数。”

李承鄞瞥过雪地上，小枫还紧紧抱着永娘，他眼神一凛，没有回答贵妃的话，几步向前将小枫扶起身，抖落她身上的雪，这才看向贵妃。

“方才我去慈宁宫请安，太奶奶说，九公主早上时便有些咳嗽，像是着了风寒，无奈贵妃邀约在前，不能不来，但午间忽然下起大雪来，太奶奶嘱咐承鄞来找一趟小枫，带她回慈宁宫喝药，莫要加重病情。”

“既然找到了九公主，承鄞这便告辞了。”

李承鄞搬出了太皇太后，再加上外男在场，贵妃再怎么想要为难小枫，也没办法，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永宁洛熙相视一笑，知道小枫这下有救了。

李承鄞看向身后的小枫，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拉住她，但众目睽睽，他僵硬片刻，将手拢在袖中：“九公主，请跟我回去吧。”

小枫立刻用力点头，又想起女官的教导，急匆匆向贵妃矮了矮身，而后飞快带着永娘跟随李承鄞离开了梅林。

离开梅林后，李承鄞吩咐永娘：“永娘，你先去御药局，煎一服治风寒的药送到慈宁宫，等会给九公主服下。”

永娘福身：“奴婢知道了，这便去。”

永娘离开后，小枫看向李承鄞：“李承鄞，我没得风寒，你就这样骗了贵妃娘娘，之后她追究起来，到太皇太后那里露馅了怎么办啊？”

李承鄞一言不发，握住她冻得通红的手，拢到面前呵气，小枫吓坏了，怕被来往的宫人看到，连忙想要抽回手，却被李承鄞握得更紧。

“这种事，这几个月来发生不止一次了，为什么自己瞒着，什么也不告诉我？”

小枫讷讷：“我这不是一举一动都被皇后娘娘盯着，出不去宫嘛，也不是我故意不想告诉你的。”

“你以前跟我吵架拌嘴的时候，可是一点气都不肯受，倔强得不得了……你以为现在这么委屈自己，就是在帮我了？”

李承鄞冷着一张脸，小枫蹭的冒上火气：“我承认我是不想给你添麻烦，我知道你在宫外也很辛苦，可是你辛苦归辛苦，也不能拿我撒气吧？照我以前的性子，这破规矩谁爱学谁学，什么插花，我就是不懂，也不想学，哪有在草原上骑马快活，要不是为了你，为了你李承鄞，我早就跑出宫去了！”

小枫确实也忍了许久，如今在李承鄞面前跳起脚来说了一通，脸都气红了，李承鄞瞧着她和刚才截然不同，充满着活力的亮晶晶的眼睛，这才笑起来。

“你笑什么？”

小枫气得锤他，却被李承鄞捏住手腕：“没有下次了。”

小枫一愣：“什么？”

李承鄞黑漆漆的眸子盯着她：“我说，今日之事，没有下次了。”

李承鄞的神情分明很平静，但小枫却读出了压抑其下的暴风雨，她眨眨眼，心有所感，知道李承鄞一向有诺必践，可他说得这么笃定，难道能让贵妃再也不欺负她吗？他有什么办法？

小枫不懂，干脆不想了，点点头：“对了，小红这几天都吃不下饭，我要赶紧回去带它去御药局也看看，你不是说在宫里我们最好不要总是见面吗，你快走吧。”

“小红？”

李承鄞反应过来，无奈闭眼用手捏了捏眉心，强令自己平静下来，这才睁开眼看向眼前的罪魁祸首：“你是说我送你的那只红狐？你真的给它取名叫小红？”

“对啊，我以为你知道。”

李承鄞是知道，但他当时只是以为那只是小枫开玩笑起的外号，他深深吸了口气，抓住她就往前走。

“你跟我来。”

“哎——去哪儿啊？”

“出宫，我亲自给你补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