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枫是睡到半夜被惊醒的。

原本这张床是她睡惯了的，再怎么四仰八叉也伸展得开，但此刻她却觉得分外狭窄，连被子都没盖全。

小枫迷迷糊糊扭动着身体，想睡得舒服些，但忽然感觉到不对劲。

好像……有一只手搭在她腰上，将她从身后揽住了！

她立刻惊得坐起身转头望去，寂静月色下，李承鄞躺在身侧，连衣服都没换，只脱了战袍，穿着一身玄色里衣。

他被小枫的响动惊醒，睁开一双黑漆漆的眼，看见小枫惊得说不出话的样子，虽然疲倦到了极点，但还是挑了下眉，重新闭上眼轻声开口。

“你睡觉时还真是没有防备，乖得不得了。”

他闭着眼朝小枫招了招手。

“来，继续睡。”

小枫愣了一会，想说什么，但瞧见了李承鄞眉宇间的倦色，知道现在不是问东问西的时候，哦了一声，老老实实躺在了李承鄞身侧，脑袋枕在李承鄞的胳膊上。

李承鄞的呼吸很快就变得绵长起来，似乎许久都没有睡好觉了，此刻才能得到真正的安眠。

但小枫却有些睡不着了，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看向近在咫尺的李承鄞，看了一会，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又瘦了……”

她小小声地嘟囔了一句，长长叹了口气，将脑袋埋进李承鄞的胸膛，伸手环抱住他清瘦的腰身。

睡梦中的李承鄞下意识握住了她的手。

小枫也闭上了眼睛，静静数着李承鄞的心跳声睡去。

明天……明天给他抓一只小羊羔炖汤喝吧！

李承鄞睡了个好觉，第二天醒来，一睁眼就看见小枫依偎在自己胸前，正睡得香甜。

他静静看了一会，忍不住伸手，从床头捞过昨晚放在那里的簪子，拿过来在小枫脑袋上比划。

嗯……好像怎么戴都不太对劲。

鼓捣的时候扯到了小枫的头发，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见李承鄞手上握着自己的一缕头发，正动手动脚的。

“李承鄞你干嘛？”

李承鄞摊开手，示意手中的簪子：“本想着给你个惊喜，但你睡相太差了，这簪子怎么戴都戴不好。”

小枫立刻瞪了李承鄞一眼：“那是因为你半夜总是挤我，还抢我被子！”

“可从没人说过我睡相不好，你这分明是空口白牙地诬陷。”

李承鄞根本不接这口锅，将簪子放回远处，小枫气得坐起了身，又想起自己今天还要抓小羊羔呢，连忙越过李承鄞往床边蹭。

“哎，你去干嘛？我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不想我？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李承鄞有点微妙的不得味，他特意把染血的战袍挂在帐内架子上，就等着小枫看到关心他。

谁知小枫转过身，一边穿外裳一边道：“你全身上下一个伤口都没有，除了瘦点没别的毛病，一看就是打了大胜仗，我没什么要问的。”

李承鄞无语：“那你也应该关心关心我，哪有夫君打仗回来，娘子一句话也不问的？”

小枫走过来站在床边，伸手捏住李承鄞的脸揉了揉，普天下也只有小枫能对李承鄞这么动手动脚了，她眨着眼认真道：“我就是在关心你啊，我这不是要出去给你抓一只小羊羔宰了炖汤喝嘛。”

李承鄞苦笑不得，一把拉过小枫的手将她拉进自己怀里。

“别忙着抓羊了，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啊？”

见小枫一脸懵懂的样子，李承鄞还真有些不确定了，沉吟了片刻才捡了个由头开口：“昨夜我见过我二哥了。”

小枫点头，李承鄞又道：“我先他一步行动，他待在西境就没了意义，所以，他打算五日后便启程回上京。”

小枫好像有点明白了：“你要跟他一起回去？”

李承鄞点头：“我来本就是为了去西洲迎你做太子妃，如今和亲国书上，你父王已经盖了章，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也该回去了。”

他看向小枫：“小枫，你答应我的话，还作数吗？”

来丹蚩前，小枫答应过李承鄞，如果他让她阿翁同意他俩的婚事，那小枫就跟李承鄞回上京。

李承鄞知道小枫上辈子在上京待得有多不开心，他也没想着这辈子还要将她圈在京城，可是大哥一死，他的全盘计划都被打乱，若是想保全自己和小枫，就要和上辈子一样，先除掉所有对他不利的人，成为那个坐稳帝王宝座的人。

他想等到了那个时候，如果小枫想回家，他便在燕州建一座行宫，小枫无论什么时候想回西洲了，都能回来。

正因为知道小枫有多么依恋西洲，李承鄞才以为小枫会纠结很久，但没想到小枫直接点头。

“当然了。我阿翁都为我们举办了婚典，我阿爹也在和亲文书上盖了玺，我可不能让他们言而无信，上京，我当然会去。”

李承鄞一愣：“你就不怕到时候想家？”

小枫握着李承鄞的手，扬起一个认真明亮的笑：“李承鄞，有你在的地方，也是我的家啊。”

李承鄞觉得心中好像有一簇烟花砰的炸开，炸得他脑中嗡嗡作响，忍不住低下头，苍白手指捏住小枫下巴，吻住了那抹柔软娇嫩的唇瓣。

浮光从帐外涌动而来，带着温暖的花香，小枫怔忪片刻，轻轻抬手，抱住了李承鄞的腰身。

五日后，一切准备停当，回上京的队伍停在安护府门外，李承邺乘马走来，隔着帘子对轿内人开口：“九公主，此去上京，路途遥远，九公主若有任何需求，可以直接跟本王说，不要拘束才是。”

帘内传来清亮的声音：“多谢二皇子殿下。”

李承邺心想这个西洲九公主倒没有传闻中那么任性，又想日后回到上京，她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此刻多博些她的好感，对自己也多些助力。

于是李承邺颔首。

“九公主对我不必如此多礼，若是不嫌弃，唤我二郎便好。”

帘子里没再应声，想是害羞，李承邺也不在意，笑了声便调转马头，威严朝着队伍道：“出发回京！”

一路上为了避开嫌疑，李承鄞都没怎么跟小枫说话，他远远地跟在马车后面，依旧装着那副吊儿郎当，天真单纯的皇子模样。

疾行三日，快到豊朝边城的时候，车队停顿休息，小枫下车吃饭，李承邺主动去搀扶她，李承鄞就在旁边看着，瞧着小枫搭着李承邺的手轻巧地跳了下来，又非常有礼貌地冲他一笑。

大概是牢牢记着李承鄞的叮嘱，知道不能跟他显得太过亲近，小枫一路上都没怎么看李承鄞，此刻也是，脖子梗得直直的。

李承鄞忍了一路，实在忍不下去，终于笑出声，又连忙咳了一声，低头去顺马鬃。

但小枫听到了，面不改色朝着李承邺僵硬微笑：“多谢二皇子。”

“九公主客气了，快来用膳吧。”

侍女掀开食盒，露出里面热气腾腾的饭菜，尽管这饭菜在李承邺看来已经是简陋至极，十分入不得口，但对边境人来说，也已经是珍馐佳肴。

只是这菜色都是按着中原人惯常的口味来做的，李承邺随行的排场比李承鄞更养尊处优，这趟来西境，随行还带了自己王府里的厨子。

厨子做的菜色是四碟精致小菜，一碗珍珠碧玉羮，看上去小巧雅致，根本不够小枫一口吃的，而且也没有烤羊腿闻起来香喷喷，李承鄞看到小枫忍不住耷拉了脸。

又是这几样菜啊……再吃她都要忘记烤羊腿是什么味道的了！

“九公主可还合意？”

小枫有点怕这个二皇子，把略显失望的表情收了起来，乖巧点头，接过食盒。

“嗯，满意！特别满意！”

豊朝贵族流行分餐制，这几日小枫已经习惯，她捧了食盒跪坐在铺了锦缎的胡杨树下，默默吃这顿饭。

再往前走，就要进入豊朝境内，彻底离开西境了。

也就是说，从今天往后，她再也看不到金黄漫天的胡杨林，也再吃不到西境的烤羊腿和羊羔酒，每日里都要吃着现在这样又寡淡又吃不饱的食物。

她叹了口气，虽然这萝卜块和莼菜饭她没什么食欲，但还是捧起碗认认真真地吃完了。

她吃饭的时候腮帮子鼓鼓的，每一次咀嚼都显得十分努力，埋头苦吃的样子像小仓鼠一样。

但一旁的李承邺脸色嫌弃，一想到之后是这样的人做自己的太子妃，就如梗在喉，连饭也吃不下去，心里暗道真是野蛮粗陋之地养出来的女子，毫无端庄公主该有的模样。

也不知回了上京，能不能洗掉她这一身羊膻味。

李承鄞瞧见了二哥的神色，低头不动声色地用筷子送入一口白米饭。

看小枫吃饭，就好像连白米饭也是香甜的，再寡淡的味道，也显得有滋有味了起来。

连他这么自控的人，也总是不知不觉就会多吃一碗饭。

夜晚到了豊朝境内的官驿，夜深人静时，所有人都已休息，就连卫兵也抱着剑在门口打盹。

小枫正坐在桌前支着手发呆，忽然听到窗户响动，转头看去，就看见李承鄞正掀开窗户，从外跳进来。

小枫吓了一大跳，又赶紧捂住嘴巴，急急忙忙跑过去小声道：“李承鄞，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李承鄞跳下来，先把怀中东西放到桌上，又转身将小枫紧紧搂进怀中，低头在她鼻尖轻轻蹭了蹭。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虽然浅淡克制，却分明透出积压三日便已汹涌成海的思念。

“再往前就到了燕州刺史府，护送我们去上京的护卫会更多，到那时就更不好来见你了。”

他说完，拉着小枫的手到桌前。

“我给你带了好东西，来。”

李承鄞解开包裹着油纸的麻绳，顿时羊肉的鲜香味在整个房间内争先恐后地逸散开。

小枫眼睛都亮了。

“烤羊腿！”

李承鄞笑着递给她。

“知道你这几天都没吃到什么好东西，快吃吧，明日再往前走可就吃不到这么正宗的了。”

小枫十分高兴地接过，又看一眼李承鄞，他轻微摇头。

“不用管我，中午吃撑了。”

他既然这么说，小枫点点头，随即毫无形象地啃起羊腿。

她实在是被馋坏了，梦里都在想念这一口，早上醒来流了一枕头的哈喇子。

李承鄞倚靠在桌前，沉静注视着小枫吃东西的样子，眼里浸满溶溶笑意，像是看小枫吃东西吃得这么香，对他来说是一件特别愉快的事情。

小枫有些被看得不好意思了，讷讷放下油纸包，小心翼翼地将其重新包好。

“怎么不吃了？”

“包起来藏好，明天还能再吃一顿呢。”

李承鄞失笑，又看向小枫。

“小枫……你吃不惯上京的饭菜，还愿意去那里吗？”

小枫点点头，又有点不解。

“李承鄞，你到底在怕什么？我答应了陪你回上京，不会食言的。”

李承鄞沉沉的眸子里积压着许多情绪，说出口的话像是裹在夜色中浮浮沉沉。

“我是怕你……去了那里，发现这也不开心，那也不开心，不喜欢那里，就丢下我一个人，偷偷逃回西洲去了。”

“你这么擅长逃跑，我总是抓不住你。”

小枫想了想，勾住李承鄞的手。

“那我们一起让上京变成一个我这也喜欢，那也喜欢的地方吧，就像现在，就算我不喜欢吃上京人喜欢吃的饭，但只要偶尔能吃到一次你偷偷带给我的烤羊腿，我就觉得特别满足啦。”

“还有……要是有酒喝，那就更好了！”

小枫小声地补充了一句，李承鄞反握住她的手，眼中重新染上笑意。

“我们上京的酒啊，虽然绵软，但却比你们西洲和丹蚩的酒后劲更足，你肯定会喝醉，到时候，我就把你偷偷背回去，让谁也不知道太子妃偷喝了酒。”

“光说我，你就不会醉吗？”

“我可是千杯不醉的。”

“哈？鬼才信！”

小枫叉腰拔高了声音，李承鄞连忙捂住她的嘴。

“嘘，你小声些……你想吵醒门口的卫兵，被他发现豊朝未来的太子妃和我这个连封号都没有的五皇子私会吗？”

小枫只露出一双眼，惊讶地眨了眨，睫毛刷过李承鄞的手背。

“啊？我们这样是在私会吗？那会不会不太好，你赶紧走吧！”

小枫连推带拉地把李承鄞往窗户外推去。

“诶等等……嘶，你怎么吃了烤羊腿就翻脸不认人呢！”

一声扑通后，小枫砰地关上了窗户。

只有桌上的烤羊腿见证了这里方才发生的一切。小枫将油纸包着的烤羊腿小心藏好，吹灭蜡烛爬上了床。

心中这几日堆积起的那些难言的伤感好像被李承鄞这么一闹，吹散了许多。

他为什么那么害怕自己逃跑？就好像自己曾经丢下他跑去很远的地方一样？

可是，她从来没有这么干过呀？

怀着怎么也想不通的疑问，小枫沉沉坠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