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霍云彻跑过来,顾迟已经用刀片割断了脚上的绳索,见顾迟已经重获自由,纪瑞顺势一倒,跌落在顾迟的怀里。
顾迟下意识抱住他。
眼见如此多的肌肉壮汉冲进这狭小的空地,领头的青龙男咽了口口水,连忙高举双臂:“误会!都是误会!”
他把手机递给离得最近的一个黑衣人,“我们只是在拍视频呢,只是想吓吓他,不是真的要绑架他。”
像是印证他的话似的,倒地的小弟一骨碌爬起来,他指着地上那摊红色的液体:“这只是道具血,真的!”
顾迟看到青龙男手机上飞闪而过的视频页面,只觉得头晕目眩。
“他不是因为国内的事情,最近火了吗,有人通过外网联系我们,让我们拍一个绑架视频,只要吓吓他,不真的伤害他,事成后给我们二十万。”青龙男出示自己的账户截图,上面果然有一万美金的进账。
“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个人突然出现,把我们的计划全部打乱了。”青龙男居然还推卸责任,“都是误会!”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顾迟转头问霍云彻。
青龙男急促地眨眼,似乎也想知道缘由。
“我在你身上安了定位器。”纪瑞嘴唇发白,眸光内敛,如果忽略他苍白的脸色和腹部渗出的鲜血,简直就像是在课堂上认真回答老师问题的乖孩子,“我看你精神不大对,害怕你会出事。我不该擅自这么做,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纪瑞此时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顾迟身上,顾迟却不觉得沉,“谢谢你来救我。”
霍云彻看着顾迟和纪瑞眉目传情,焦躁从心底漫上来,他感觉自己被浸泡在海绵里,又被放在阳光下炙烤,潮湿难言的情绪和焦虑的心火混杂,像喝了一杯用伏特加调成的柠檬水,酸得他骨子里都散发醋味。
他上前,想把顾迟从纪瑞的怀中拉开,却被顾迟侧过身,极其明显地躲避了半步。
这是拒绝。
巨大的恐慌笼罩住了霍云彻,他甚至能推测到后面会发生的连锁剧情——纪瑞以所谓的“救命之恩”作为筹码,说动顾迟和纪瑞交往,纪瑞的父母远没有他父亲那样专横霸道,向来对纪瑞百依百顺,届时,顺理成章地结婚,甚至他还要以宾客的身份出席他们的婚礼——
霍云彻深吸一口气,把放飞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知道他在提前焦虑。
但是生平第一次,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彻底地、完全地脱离了他的掌控。
“纪瑞受伤了,需要去医院。”霍云彻挥手,就有保镖拿着纱布上前,要帮纪瑞处理伤口。
“不用,”纪瑞闪躲了一下,“我只去我家的医院就诊。”
他对顾迟说了个地址,“我的车还在外面,你带我去好么?”
“何必麻烦顾迟,”霍云彻咬牙切齿,声音从后槽牙后低低地传出去,裹着砂石般粗粝不堪,“我送纪先生去也是一样的。”
顾迟知道伤者向来敏感,没理会霍云彻的阴阳怪气,他接过顾迟的车钥匙,搀扶着纪瑞往外走。
霍云彻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如果这一次没有拉住顾迟的手,那以后,就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顾迟!”他拽住顾迟的手臂,顾迟搀扶伤者,一时没能甩开他。
“放手,”顾迟的声音就跟寒冬腊月里屋檐下的冰碴子,又冷又扎人,“我没时间在这里浪费。”
顾迟的态度几乎从未如此冷漠,明明两人离得很近,但是霍云彻感觉有一面无形的墙,把他和顾迟阻隔在这墙的两端。
他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念头:顾迟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这个念头被他按捺住,他道:“我和你一起去。”
顾迟定定看了他三秒,还没说话,纪瑞却开口了,他眼睫微颤,握紧了顾迟的手,“我只想和你去。”
纪瑞看了一眼霍云彻,又移开目光,似乎是心有余悸,害怕霍云彻会扑上来把他生吞活剥。
霍云彻怒火上涌,纪瑞这小动作实在过于明显,心中又侥幸地想:这样拙劣的演技,顾迟不会相信吧?
顾迟见纪瑞委屈虚弱的模样,对霍云彻道:“不必了。”
霍云彻依旧拽着顾迟的手臂,顾迟冷道:“麻烦霍先生把手放开。”
霍云彻的眉头拧在一起,目光中有隐痛,往下是一些更加幽深而深邃的东西,顾迟下意识移开目光,不愿意看霍云彻黑如墨潭的眼睛。
“你还爱我么?顾迟?”霍云彻周身气压很低,他沉下脸来时,会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你这三天和纪瑞同吃同住,还是说,你已经爱上他了?”
心事猝不及防被霍云彻戳破,饶是自诩脸皮厚如城墙的顾迟,也感到极度的难堪。
“你在发什么疯?”顾迟用力挣脱霍云彻的桎梏,他的胸腔上下起伏,如正午蓄势待发的斗牛,瞳孔微微放大了,甚至眼球都在眼眶里小幅度地震颤,“我只是你豢养的一只金丝雀,一个替身,一个契约情人,你要我哭就哭,要我笑就笑,这些话难道不是你说的吗?”
“是,我是你的契约情人,但是契约已经中止了!”因为情绪激动,一抹薄红爬上顾迟的脸颊,劫后余生的激动和被当众揭短的愤怒,这些天的网暴和风波,所有的一切汇聚成巨大的压力,铺天盖地地砸到顾迟身上,那名为理智、克制的弦终于绷断了,“你管我继续喜欢谁,会爱上谁?你有什么立场来管我?”
说到最后,顾迟的尾音微微颤抖,比起愤怒,更多的是委屈。
这八年的委屈求全,霍云彻从未把两人放在平等的地位看待,从未在乎过他的自尊。
眼泪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落地而坠落,顾迟抬眼,只见保镖和歹徒都呆呆地看着他,顾迟敏锐地注意到,那歹徒的摄像机上的红点甚至还亮着。
他们居然还在拍摄!
纪瑞此时搀扶上了一旁的柱子,顾迟快步上前,夺过摄像机。
摄像机上有个小小的“5g”字样。
这个摄像机居然可以联网!
顾迟点了一下屏幕旁边的“+”号。
洪水一样的弹幕从屏幕一段喷了出来。
“66666666豪门吃瓜大戏”
“震惊我全家!震惊我全家!”
“来了来了!”
“感谢青龙哥,不然我们哪能看到少爷给我们上演狗血八点档剧情!”
“好感人哦,我的眼睛要袅袅了——”
“迟迟不哭,擦擦眼泪——”
“呵呵,渣男。”
从一开始,这群歹徒不仅在录像,更是在对着全国直播!
他刚刚所有的表演,都被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
如果好事者录屏,那么他这段黑历史,将永远被互联网铭记!
顾迟头顶冒烟,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拿着相机,一把把相机塞到了霍云彻的怀里。
霍云彻看了眼屏幕,神色骤变。
顾迟继续搀扶着纪瑞往外走。
再不走,纪瑞流出的血都能煮一锅毛血旺了。
看着顾迟逐渐远去、缩小的身影,霍云彻心如刀绞。
但当务之急,是处理这场直播事故。
看着顾迟身边的纪瑞,一股强烈的诡异感从怒火的内焰中往外扩散。
那个在亚马逊丛林里鼓励自己、让自己走出阴霾重拾自信的温柔少年,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还有这场直播绑架闹剧——策划者究竟是谁,有什么目的?
霍云彻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商人,稍加思索,他便镇定下来。
“联系公关公司,把舆论影响降到最低。”霍云彻道,“还有,把这群人的所有账号搜查出来,务必查清境外给他们汇款的人是谁。”
想到顾迟方才颤抖的诘问,和湿润的眼眸,回想起过去八年,霍云彻赫然发现,顾迟的指责,并没有错。
悔恨是一颗石子,堵在霍云彻的喉间,他感到喘不过气,头也如同被棒槌锤过一样,痛苦不堪。
霍云彻知道,哪怕他现在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祈求顾迟回头,顾迟也不会再看他一眼了。
矛盾早就累积成高塔,只需要一点外力就能让他们脆弱的关系轰然倒塌,而婚约,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引爆点。
即便没有婚约,迟早有一天,顾迟也会跟他提分手。
哪怕后悔年少时对顾迟的伤害,霍云彻也无法回溯时空。
顾迟已经彻底消失在视野里,一如他会彻底消逝在顾迟的生命中。
【火葬场烈度+10,目前烈度:75!】
系统在顾迟的脑中提醒道。
顾迟脚步微微一顿,他此时已经把纪瑞扶上车。
顾迟开车,很快就到达了纪瑞父母专门为他开立的私人医院。
前台的护士显然认识纪瑞,纪瑞刚进去,护士保安就推着移动床飞奔过来,让纪瑞躺下,把人推着往icu走。
顾迟则被告知留在手术室外,原地等待。
他们的架势实在太吓人,医院本就肃穆,来往的病人没几个脸上带着笑的,顾迟被这气氛渲染,不由也神经紧绷。
足足一小时后,顾迟才被允许进入纪瑞的病房。
“没什么事,好在没有伤到内脏。”医生淡然道,“但那刀上有铁锈,我给他打了破伤风针。伤口已经缝合了,每天上两次药,注意别沾到水。一周后过来拆线。”
顾迟一边点头,一边把医生的嘱咐牢记于心。
毕竟纪瑞是为了救他而伤的,他得负责。
“你是顾迟么?”医生冷不丁问道。
顾迟心想,不会吧,他的流言丑闻已经人尽皆知到“日理万机”的医生都知道的地步了么?
“是的。”顾迟点头。
“真是巧。”医生意味不明地笑了笑,“13年前,你救过他一命,13年后,他救了你一命。”
“为什么这么说?”顾迟的心跳骤然加快了,看着医生单薄镜片后微微眯起的眼睛,他第一次感到被命运揉搓的感觉——已知与未知、真实与虚假、巧合和设计——一齐演奏出了世间盛大而荒诞的交响曲,那曲子以每个人的人生为名,在一个宇宙尺度中,仅仅会演奏一次,不存在重播,也不存在修改。
“你不记得了么?”医生微笑,“13年前,你捐献过骨髓吧?”
“你的捐献对象,就是纪瑞啊。”他的声音平淡而轻微,却无异于一个惊雷,把顾迟的识海心湖炸得天翻地覆。
顾迟僵硬地转头,看到正仰躺在病床上、苍白漂亮的纪瑞。
如果医生没有骗他,那么迄今为止,纪瑞对他所做的一切,都能解释得通。
为什么纪瑞说“他们认识的比他想象得更早”。
为什么纪瑞对他那样执着地追求。
为什么纪瑞的皮肤呈现病态的苍白。
甚至,为什么两人长得那样像——似乎有一种说法,骨髓接受者会被骨髓捐献者的生物信息影响,会长得和后者越来越像——这说法是毫无科学根据的,但顾迟却选择相信。
顾迟猛然想起了十四年前认识的一个网友。
两人因为一幅画结缘,对方身体不好,因此常年卧床不起,自然也有许多时间和顾迟聊天玩乐。
对方告诉顾迟,他在瑞士疗养,因为白血病,很快命不久矣,不久后会回国,估计是处理后事了。
顾迟非常伤心,于是背着父母,偷偷去做了申请骨髓捐献的配型入库。
在他申请的一个月后,突然传来消息,他的骨髓成功与一个白血病男孩配型成功了。
尽管父母一开始强烈反对,但是对方家族似乎极其有权势,最后,父母只能看着自己唯一的孩子,被推进了手术室。
尽管配型成功,但是对方的体质过于虚弱,以至于前后总共配型了两次,才算结束。
对方的父母把自己罹患白血病的儿子保护得很好,三年内,顾迟没能得到对方的一点信息。
顾迟怀疑,对方可能是他们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如果患病的消息传出,可能对他们家族的名声产生不好的影响。
在治疗彻底结束后,对方托人转交给顾迟一封信,之后就杳无音讯。
听说是去美国疗养去了。
13年后,真相终于在顾迟面前徐徐展开。
那个神秘的男孩、那封信的主人,是纪瑞。
也许是顾迟的目光太沉重,玻璃墙后,纪瑞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在病房内游离了一会儿,最终落在顾迟的脸上。
他嘴角微微上扬,即使看起来极度虚弱,笑意依旧是清晰而明亮的。
顾迟推开病房的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