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这座大殿几乎完全成了药堂，药在地面上铺不下了，只能叫人把木箱全都堆在两侧宾席背后的墙边，再搬来两排晒药的竹架分门别类放好；两口小火炉都点着，一口已经烧药汤烧了两个时辰，另一口刚吞掉感染了毒的壁虎，还在冒火星。

周围帮忙的教众已经换成了懂得制药的年轻力壮小伙子，在午青的指挥下切药捣药碾粉担水送炭忙得团团转。

云飞一边用她烹出来的药试验成果，一边抵抗这箱蛊造出来的幻觉，两眼红得几乎要流出血。

云燕刚命人收拾掉食盒，云飞一直神游天外，饭也只是恍恍惚惚地敷衍了几口。她问万姑姑这降蛊要降多久，万姑姑说短则一天长则七天，而且时间长短与成不成也毫无干系，即使成功降伏，也不能保证人没有伤损。

阿恰早就脚底抹油，说今天轮到她去给病人值夜，可是她离开没多久等她给阿祥替班的银沙就找了过来，问阿恰在不在。

银沙见到在宾席挨个查看箱中遗物的万姑姑，整个人愣了一下，但很快低下头假装没有看见这个人，退进殿外的夜色里。

“云蝶到底要多久谁也说不准，咱们几个熬不过年轻人，一起陪她熬不是办法，也轮个班吧。”万姑姑向午青招手：“牛倌家的小伙子，你来歇一会。”

沈节绷住了才没笑出来，“午”和“牛”两字只差一个头，这是化名最粗浅的手段，只是，午青原来的名字会是什么？

“我不用。我陪她熬。”午青固然温和，但闷声犯犟倒和云飞一模一样——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不信任在场的任何人。

商量的结果是云燕守前半夜，沈节守后半夜，万姑姑上午过来，午后到入夜这段最危险的时间则是沈节与万姑姑看住云飞。教中事务全都移交到偏殿，白天云燕代行教主的事务，所以能关心的也只有云飞一天两餐。

四更板响，云燕给沈节交代一些琐碎事之后，侍女为她提着圣女沉重的衣装，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大殿。

见沈节进殿，午青长舒了一口气。

“怎么，见我比见她轻松？”

“前辈磊落敞亮，对我们又好，见您高兴。”午青说着就直接坐在地上，斜倚着药架给炉子扇火。

沈节把长生靠在一边，弯下腰打算帮点忙的时候，后腰上有什么东西刺了她一下：她从腰带里摸出一条篾片，看颜色是从笸箩上抽出来的。

上面是两排小字：她的结果我算不出来，溜了。我不想给那个老太太当孙女。

是阿恰留的。阿恰解卦完全不在谱上，但是她胡说八道断事从来没差，今天这“算不出来”是因为确实无法窥探，还是云飞做的每一件事都在随时摇动她的结果？

云飞的嘴唇已经干裂了，但她好像还在很焦急地追赶什么时间，每次将被毒死的蛊虫扔进炉火之后她都闭起眼睛缓片刻的神，但睁开眼睛之后已经不像最初那样清醒了。

“她一直这样撑得住吗？”沈节问午青。

午青担忧地看着云飞，缓慢摇头：“我不知道。”

石殿内到了晚上相当清凉，点着两口炉火也不觉得热，但外面的夜色开始被拂晓稀释的时候，云飞额头上见了汗。

所幸一直到万姑姑来替班都没出什么意外，出殿门时万姑姑拍了她肩膀：“你在这待得一身蛊味，出去之后到风口去吹吹。”

所以沈节坐在树杈上打盹的时候，山猫又来了：它对沈节身上的气味很不满意，留她在树上多吹了好一阵。

“你是山神？”沈节问山猫。

但山猫只是摇了下耳朵，并不搭理她。

三天后的清晨，云飞用清水泼灭炉火，轻轻对午青说一句“可以了”，一个人走出了大殿。

熹微的晨光中人的影子还很模糊，云飞眯着迎风流泪的眼睛，走路走得跌跌撞撞，只好被人扶进偏殿。

午青直接在正殿的角落披着草席睡了，沈节叫人给万姑姑报了信。她在正殿门口等着万姑姑的时候，巡守带着急报一路小跑到了偏殿门前。

片刻后巡守先离开，云燕也从偏殿出来，碰上了闻讯赶过来的万姑姑。

“出了什么事？”沈节问。

“一个看守龙坡口的民兵失踪了。”云燕回答，“应该是姬天元，我叫人去搜捕了。”

“但愿他现在没有声东击西的本事。谨慎起见还是继续守龙坡口，守过龙坡口的都检查一遍。”沈节说道。

云燕点头：“我过一会吩咐。姑姑，云蝶暂时没事，在我那睡觉。”

万姑姑嗯了一声：“去看看云蝶的成果。”

黄铜箱子外面的那层木头早就被拆掉，敞开的齿状盖板边缘甚至被这三天的碰撞给磨亮了些，原本藏匿在盖板下的是一个浅铜盘，现在上面布满刮痕，和残留的数条黑斑。箱子旁边规整地排着两列陶碟，上面盖着小碗。

万姑姑掀开其中一个，陶碟里是只死去的蜜蜂，蜜蜂的头上和腹部都长着翠绿的绒苔。

她将陶碟归回原位，看看云燕，又茫然看着玉桌台之下在阴阳不交的时辰黯淡的满堂金玉，深吸一口气：“我们背蛊人的希望，还是要放在她身上。”

沈节明白，这意思是云飞降蛊成功了，而且万姑姑承认了云飞的本事。

其余的事都要等云飞睡醒这一觉再安排。万姑姑指挥教众收拾大殿，云燕回去陪云飞，沈节也准备去找阿恰。

“沈节，你等一下。”万姑姑叫住了她，“此事之后，你还要见衣无乐吧。”

“前辈你不回去了吗？”

“现在江湖是你们这批年轻人的了，我去照看木妹子，不回来了。”

“前辈有话要我带给她？”

“你跟她说，一叶门以后没有天心房了。”

天心房……本来由衣无乐这位知药师姐管，衣无乐成为掌门后，天心湖的药田立即被埋了尸毒。

从此一叶门少了贩卖高价成药的银两，长江以南的药，全都变成了柏木山所属。或许万姑姑本想把药材这条命脉归还给自己能控制的万家，不过从一开始，姬天元在天心湖动的手脚她都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