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了沈家主多年来的照顾，咱爷俩这些年才能安安稳稳活到现在。”

对面已经步入暮年的男人佝偻着身子，搓了搓手，两只眼睛小心翼翼地向上看着、大而无神，眼尾炸开岁月的细纹，整体带出种奇异的浮肿，像是拿84消毒液泡过的猪肉，散发出无力的苍白气息。

沈承庭看着自己生理意义上的父亲，心情不可谓不复杂。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十余年来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亲人，索性微微屈膝，平视着对方。

“听沈老说，您急着见我，是发生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了吗？”

沈父似乎并不敢看进自己这个如今贵为科学院首席的儿子的双眼，又或者只是那双看似浪漫多情实则森冷无情的桃花眼会让他想起久卧病榻的前妻。但听见这样冒犯为人父尊严的直白话语，还是有些不好受。

自从儿子被接走就被老家主安排到家族下属的公司任闲职的小职员，近来总算要退休了，难得生出半点同理心；他自然地笼住自己孩子的双手，努力拉近距离。

“唉，你是不是还在怪爸爸？怪爸爸这么多年不来看你？”

这样的话或许在沈承庭还没成年的时候会扎心，青春期的小伙子最想证明存在的意义，即使是早慧的他也不例外；但在现在这个时候说已经失去了它本该有的意义，所以他对此做不出任何反应。

男人倒是十分敬业，自顾自地描绘着自己的幻想。

“沈家当年答应我，将你们母子俩接走好好照顾，不允许我过问，”他絮叨着毫无重点的往事，把一边看热闹的陈施为都弄得无话可说，“沈家，多么兴盛的望族，为了你的前途考虑，我怎么会拒绝？怕给你添麻烦，这许多年来我就一直没找上门来看你。”

“看看，你如今有大出息了，作为科学院的首席，谁还敢像当年一样欺负咱们一家？你妈妈也是，不幸得了那样的怪病，害得你只能跟着没用的我吃糠咽菜，现在你也算苦尽甘来，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沈承庭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自己父亲对母亲的敬而远之和无言厌恶，但对对方自我感动流下的泪水很难同感。站在一边的数字生命体倒是试图握住他的手、仿佛有安慰的意思。

真是真情实感啊，他不由自主露出个笑，也许今天晚上这样的事情就能成真。

前提是，沈首席定睛瞅着颤抖的父亲，他不要再耽误太长时间。

沈父看见自己儿子的笑，以为对方是被自己成功打动，把身子凑的更近，拿手摸了摸儿子的头，“扑哧”一声，陈施为没忍住，直接笑了出来。

“你现在能照顾好自己了，凭咱的条件，想要什么样的女孩儿没有？实在累了就找个人帮衬着你些，再养几个孩子，多有意思啊不是？”

说着，他就一把握住自己好大儿的手臂。

沈承庭觉得自己还是太好说话了。他应该想得到，自己老师本就是尚且握有实权的长老、又像对亲生孩子一样对自己，所以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注意到手臂上的青肿，关心自己被关这么久禁闭之后的状态；至于眼前这位父亲，两人可谓一别经年，堪称陌生人，能指望他说出什么话呢？

但现在的状况还是有点让他无法接受，只能聊胜于无地退后两步，尽量离对方远一点。

“您还有什么事么？刚才接到院里的通知，有项目还需要我进一步跟进，大家也挺忙的。”

经过提醒，男人这才意识到对面这个年轻的孩子如今是平日里如何都见不到的大人物，人家是抽出一点难得的空闲时间来和自己说话的，连忙把手缩回到身后。

“是、是，那爸爸就不打扰你了，长话短说，之后你也肯定很忙，我知道你对我没什么感情，我和你妈妈也早就办好了离婚手续。”

“现在我想和我的伴侣正式结婚、相互扶持，马上要办婚礼，想请你来镇场子，”他嘿嘿一笑，“前不久她还生了个大胖小子——我忘了跟你说，你现在当哥哥啦。”

“他怎么有脸跟你说出这些话的？”

陈施为直言不讳，倒是让当事人内心郁结的情绪得到些许告解。

喜当哥的当事人立即就想拒绝，一副冷淡的样子盯着自己这位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突然蹦出来的父亲，好像在看一个傻瓜。

但是对方严格意义上来说也没错，想过正常人的生活有什么问题吗？显然是没有的。自己现在也算是进入生命倒计时，不如与人为善一些。

想起对方曾经为了给自己母亲看病日出晚归，父子俩就着乌江榨菜、王致和豆腐乳和热乎大白馒头过活的那些日子，沈院长最后还是妥协了。

“可以，”沈父露出个不可思议的表情，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把具体的时间地点发给我，但我露个面可能就得走，不能久待，这是惯例。”

旁边的陈施为简直想冲上来晃晃他的脑袋，看看这人一向聪明的脑袋里现在装了多少个太平洋，这么上赶着作践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沈院长坐上回程的车，失神望着窗外。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的？

原本繁盛的槐花禁不住几场雨的辣手摧花，树枝上现在一片光秃秃，落得是不是太快了？

“你现在赶紧拒绝你这位好父亲吧，只知道满足他自己儿孙满堂的FANTASY，就应该一脚把他踢出地球——你身边怎么连个正常的人都找不着？”

陈施为京瘫得很自在，翘起二郎腿，居然也不显得猥琐，只有他自己的一套风流写意。

“我和沈明依说定了，给你造出一个一次性的机械躯体，让你能彻底进入这个世界，只不过就得切断你和网络的一切连接。”

另一个人没接茬，转头说起了正事。

“这意味着你和所谓真实的人将毫无区别，包括死亡。”

沈承庭施施然下了车，咳嗽了两声，欲盖弥彰——仿佛刚才自己没抛出个深水炸弹似的。

“你可以决定是否答应这个建议，前期适应实验是由我亲自推进的，所以我可以保证基本上没有问题。”

“但是，”他故意停顿一下，“恐怕有人马上就要对你进行二次提审了，如果到时你还是这个样、，我们同时不得不披露约束条件的话，胜率不大。”

“难道你的解决措施就胜券在握么？疯子——”

沈首席略显诙谐地顶腮，随意挥了挥手。

“生米煮成熟饭，反正我之后就要提前退休，他们也该让我一次，一群肆意妄为的玩意儿。”

对于他这惊世骇俗的提议，陈施为一两天之内还不必给出结果。但对方倒是莫名心大、“自暴自弃”地向他开放了所有联网需求，现在他们可真就是在耍着其他人玩儿——不知道的还以为陈施为还在自己那个小黑屋待着呢，哪里知道自己正在人家眼里裸奔？

啧啧，百无聊赖的数字生命体抱着的膝盖，看着沈承庭那个所谓的师妹去偷偷告诉张家小子，说ZAF可能还有后续问题，可以借题发挥，用下一次实锤的审判把师兄薅下马，再给沈家一记重拳。

郎情妾意甜蜜蜜有点过火了，对单身狗而言算得上工伤。不过这姑娘是什么时候这么恨她师姐沈明依的？之前不是还一口一声家主信服仰慕得很么？现在却宁愿赌上作为沈家新一代核心三角之一的地位做“间谍”，总不该是单纯因为爱情吧？

他瞪着眼睛盯着对面已经被姐姐迷得浑浑噩噩的张家幺子，怎么看怎么觉得明明是这小子陷得更深。

不过沈承庭明显是早就知道的，就是不知道那位沈家主知道之后是何反应——毕竟比起甜甜的师妹，她更愿意怀疑臭石头一块的师弟。

没办法，生活么，总是这样才有意思。

“你这样的人，也实在少见。”

张老虽然已经大体恢复，但经过一次生死大考，还是给自己最信重的儿子放了一些权力，让他成为真正的话事人。

这位“新型出炉”的正统继承人如今打量着自己幼子死心塌地跟着的这个老仇家，心里就是有一万个不满也不能在儿子面前给她没脸。

“和你沈家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从没遇到过已经进入核心层还不知足的。”保养得当的中年人和自己略显稚嫩的老幺站在一起倒像是一个人不同阶段的样子，看不出两人实际是父子。

“我是他的父亲，我必须尽到帮他辨认身边人的责任——俗话说娶妻当娶贤，你身边的是我最珍爱的孩子，我看着他一点点长大。”

他阴沉沉看进对面那个气定神闲的年轻女子眼里，心下对她又生出莫名的欣赏。

“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这话让一边的幺儿难以忍受，但沈枫云却感到如释重负。

“我们不过是沈家的螺丝，如此下去实在难熬。”她微微一笑，被一边的男子拉过去。

“枫云实在辛苦，”他争辩道，“您就别再为难她了，本来就是张家从枫云这里得了好处，我们怎么还能继续为难她？”

他这白痴一样的发言把自己的父亲气出笑来，两个年轻人由此得令离开房间。

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反正幺儿前面还有自己顶着，由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