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明是闻觉的第一紧急联络人。
接到医院电话的时候,他正在浴室泡澡。
挂断电话,陆清明呆在水里并不明显地愣了一瞬,马上把电话打到董秘书手上,将刚刚从警察口中听来的相关情况简短复述了一遍。
“录完口供需要转院吗?”董秘书问。
“暂时不用。”陆清明说,“天和医院的骨科是全市最好的。但你记得给老李打声招呼。”
他从水里站起来,打开淋浴,仔细冲洗干净身上的泡沫,穿上浴袍,吹干头发,进到衣帽间里换好衣服。
把自己如平常一般收拾整齐,陆清明开车出门,去了医院。
病房里很安静,准确地说,是整层楼都很安静。董秘书等在病房门口,陆清明看到他,走了过去,正好碰到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从病房里出来。
陆清明对二人点头,说了句辛苦。然后就转向董秘书:“先带我去见主治医生。”
董秘书立刻说:“李院长也来了,就在宋医生办公室。”
陆清明在宋医生办公室内待了约莫二十分钟,对方将闻觉的受伤情况以及后续治疗方案详细地说与他听。他没什么反应,只是认真听着,偶尔一针见血地提出几个疑问。
末了,李院长跟着陆清明走出办公室,他本意是要跟着陆清明一同上楼看看闻觉。但陆清明拒绝了这份好意。他伸出手和李院长握了一下:“老李,今晚就先回去休息吧。之后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你多费心。”
李院长颇为痛惜地叹了口气:“伤到骨头,遭罪啊。”
“遭了罪才能长教训。”陆清明朝他一点头,“我先上去了。”
“行,有什么需要随时打给我。”
陆清明进入病房时,闻觉没睡,他大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大概是止疼药的缘故,让他的脑子有些朦胧,像是罩着一重雾气。
“感觉怎么样?”陆清明走到他身边,拨开他额间的碎发,从额头到领口,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
闻觉知道陆清明迟早是要来的,就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他别开眼睛,用微而沙哑的声音回答了一句:“还行。”
“喝水吗?”
闻觉细一感受,嗓子的确是不太舒服,他眨着眼睛,“嗯”了一声。
白水注入杯中,哗啦而下的响动突突地撞击在闻觉耳膜里,这让他不大舒服。
陆清明替闻觉稍微调高床头,俯下身子,一手扶住他肩膀,让他微仰着脖子喝了几口。放下杯子后,他拉了把椅子过来,在闻觉床边坐下了。
“今晚我在这儿陪你。”
“不要。”
“为什么?”
闻觉坦白道:“你陪着我,我更难受。”
“我不可能留你一个人在这。”
“随便来个谁都行,只要不是你就好。”
“那等你睡着我再走。”
闻觉松了口气,他安静半晌,又问:“柏飞没事吧?”
陆清明正低头在手机上发送着什么,听了闻觉说话也没抬头,直到发送完信息,他才沉着声音说:“管好你自己。”
“我先前找护士打听了,她估计是忙忘了,没回我的话。”
陆清明放下手机,双手抱臂往后一靠:“那你呢?”
“我什么?”
“看到自己的腿了吗?算有事没事?”
闻觉望着天花板,眨了眨眼。他没有看到自己的腿,从受伤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把视线挪下去过。
一条断腿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包括医生来打石膏,他都像现在这样,瞪着个圆滚的眼睛仰面躺着,好像要把天花板盯穿。
闻觉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意:“你干嘛,不会是在吃醋吧?”
陆清明伸手摸着闻觉冰凉的脸:“我刚刚去找医生问过了你的情况,胫骨骨折,得等两天消肿之后才能手术。别担心,我会找最好的医生来负责。安心休息。”
-
手术之前,柏飞来看过闻觉一次,之所以没有第二次,不是柏飞不愿,而是陆清明几乎一天二十个小时都在医院待着,他进不了门。
闻觉自诩是个忍耐力极强的人,但手术之后麻药过劲的瞬间,他整个脑袋都被疼蒙了。随着意识越来越清醒,这份疼痛就越是难熬。他望着坐在床边的陆清明,有些可怜巴巴的,他伸出手,抓住对方的手腕,像抽泣般吸了口气。
“我知道很疼。”陆清明把手转过来,贴着闻觉的掌心,“忍忍,乖。”
“你给我讲故事吧。”闻觉咬着牙扯了一下嘴角,“钟阿姨说,你折过好多根骨头,你给我讲讲,当时是怎么过的,让我心理平衡一点。”
“臭小子。”陆清明笑了一下,他抚摸着闻觉的手背,声音里都是温情,“我记不太清了,你想从哪里开始听?”
闻觉想了想:“现在还会疼么?”
陆清明摇头。
“真的?”
“偶尔吧。”陆清明说,“下雨变天之类的,多少有点影响。但你不用怕,我问过医生了,手术很完美,你会恢复得很好。”
“我没说我,我只是问你。”闻觉眨着眼睛,“你回答我的问题就好了。”
“好,你问。”
闻觉侧着脑袋看他:“那时候我还很小,对吗?”
“嗯。”
“你受伤了,是谁照顾你的?”
“医院的人。”
“医院的人?家里人呢?”
“他们有自己的生活。”陆清明告诉他,“世界并不是围着我转的。”
“那你也有自己的生活,你现在为什么不去忙?”
“你和我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世界就该围着我转了?”
“世界当然也不围着你转,”陆清明稍作停顿,“但我可以暂时围着你转。”
闻觉眼皮跳了一下,他继续追问:“他们一次都没去过医院看你吗?”
“你在替我打抱不平?”陆清明慢慢给他解释,“这不是他们的问题,是我,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人。”
闻觉不解:“那郑阿姨怎么知道?”
“第二年秋天,我回国参加老爷子八十大寿,他眼尖,看出来了,又派人把我拖进医院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
“知道真相得气坏了吧!”闻觉说。
陆清明笑着点头:“差点重新给我把腿打折。”
“这么吓人。”
“是啊。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舅舅呢?”闻觉问,“他对这件事情也不知情?”
“嗯。”
“还最好的朋友呢,太不坦诚了。”闻觉默了片刻:“如果说,我是说如果,当时的我,和现在一样大,你会把这件事情告诉我吗?”
“会吧。”
闻觉轻哼一声:“你猜我信不信。”
“但你必须得告诉我。”闻觉望着陆清明,无比认真地说,“无论你发生什么事情,你都得老实告诉我。”
-
在陆清明的故事和止痛针止痛泵的三重作用下,闻觉总算熬到晚上。本以为今天就将这样安安稳稳度过,柏飞来了。
看到柏飞,陆清明没有多说什么,他起身离开了病房。
柏飞坐到闻觉面前,先是沉默着不说话,开口之后,通篇都是道歉。这些话他上回来的时候已经说过了。闻觉知道,柏飞是心里着急,嘴又笨,被内疚压得喘不过气,一句道歉颠三倒四能说八百遍。但反复听着这些“对不起”,闻觉也有些心烦。
“我从没认为你有过错。”闻觉耐着性子说。
柏飞一遍遍地摇头:“你受伤就是我的过错。”
“又不是你打的,关你什么事啊。”
“如果不是我,你遇不到这些。”
“这两者之间没有因果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呢,都是因我而起。”
闻觉狠狠叹气:“你他妈是不是没长耳朵?我说跟你没有关系,就是没有关系,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柏飞走到床尾,盯着闻觉的伤腿看了半晌:“对不起......”
“别道歉了,走吧。”闻觉说,“前阵子车行不是一直都挺忙吗,快去上班。”
“我辞职了。”
“什么?”闻觉一愣,“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反正我不干了。”
“你他妈有病吧!柏飞!”闻觉忍无可忍地吼了他一嗓子,“这么好的工作你辞了还能上哪儿找?”
“......”
闻觉皱紧着眉头,抄起一个苹果就朝柏飞胸口砸去:“老子让你滚去上班!”
柏飞将苹果按在胸口:“我不走,我就在这儿,我照顾你。”
“我不需要!”闻觉指着门口,“快滚蛋,去找老陈把工作要回来。”
“我不去。”
“那你也不要再来见我了!”
“闻觉......”
“你别叫我。”闻觉闭上眼睛,“我现在看了你心烦。”
柏飞杵在原地稍一犹豫:“那我明天再来。”
-
陆清明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身烟味儿,还带着董秘书。
进屋后,陆清明没坐下,他就在床脚的方向远远站着,董秘书走到闻觉面前,拿出纸笔,让闻觉签署了一份转院申请。
当晚二十一点四十分,闻觉住进了a市最好的私立医院。
这里上到硬件设施,下到味道光线,都比先前那间病房舒适百倍。折腾了一晚上,闻觉顿感疲乏,本以为可以借着这股子疲乏劲直接睡去,怎想在这个当口,他又跟陆清明吵了起来。
说是“吵”可能有点勉强,陆清明说话的分贝和语气几乎与平日无差,是闻觉单方面冲他叫嚷。
不过,这并不是说陆清明就没有错处的意思——他可是把闻觉的手机直接扔进了水杯里。
“你他妈就是有病!”闻觉气得咬紧了牙,“我只是想告诉他我转院了,免得他明天白跑一趟,你至不至于扔我手机?!”
“白跑一趟又怎么了?”陆清明削着苹果,头也不抬,“你心疼?”说完,他送了一块苹果到闻觉嘴边。
吵架吵得口干舌燥,闻觉张嘴一口咬住,“咔嚓咔嚓”地嚼了几下,一块苹果都吃出了杀气:“给我拿部新的来。”
“什么?”陆清明看他吃完了,又喂给他第二块。
闻觉咬住,含糊道:“手机!”
“不行。”
“为什么?”
“医生让你好好休息。”
“我只是想打个电话。”
“不行。”
“理由呢?”
陆清明再喂给闻觉第三块苹果,闻觉不吃了,硬冷的目光,就那么盯着他。陆清明转而把苹果送进了自己嘴里,挺甜的,还很脆。
吃完后,他告诉闻觉:“没有理由,我不愿意。”
“不愿意?”
“对,不愿意。”
闻觉气得想摔东西,却什么都拿不到,他一把扯了手背上的留置针,用力掷在地上。
陆清明看着他手背上正在流血的针孔,黯淡了目光:“为了个柏飞,你至于吗?”
闻觉死死盯着地面:“这是柏飞的问题吗?”
“不然呢。”
“这是你和我的问题!陆清明!”闻觉气得大口呼吸着,陆清明倒了杯水递到他面前,“你冷静一点。”
闻觉掀翻陆清明手里的水杯,杯子落在地毯上,没有发出碎裂的声音。房间里充斥着一种紧绷的压抑。
陆清明正要说什么,护士拿着止痛针进来了。
“他手背在流血,麻烦你处理一下。”陆清明说完就径直离开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