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靖王府。
美艳的女人侧躺在贵妃椅上，连连打着呵欠：“王执还没过来？”
一旁添灯的侍女瞧了眼外头的天色，觑着主子的脸色说：“回娘娘的话，还......没有。”
到了快熄灯的时候，侍女眼见着主子愈发不舒心，急得直跺脚：“奴婢去看看怎么回事！”
她刚迈出门槛，就撞上个人，抬眼一看，正是教他们好等的王执。
少年正值抽条的年纪，戳在眼前如一根翠绿欲滴的青竹，看样子是匆匆赶来，跑了一路，气喘吁吁，脸上却还挂着笑。
王执道：“这位姐姐，侧妃娘娘还没睡下吧？”
侍女看他这模样，好话歹话都说不出口了，只提醒道：“没睡下，只是娘娘瞧着不大高兴，你且仔细着点吧。”
王执同她道了谢，刚进门，迎头就是一只茶杯砸在脑袋上，额前立时磕出了血。
满屋的下人齐刷刷跪倒在地，靖王侧妃冷笑道：“近几日过来得愈发晚了，怎么，如今成了世子跟前的红人儿，我这小庙留不住你了？”
王执跟其余人一样跪着，血顺着那张白净的脸往下淌，滴在地毯上，洇出艳红的花。
侧妃睨着那块花纹繁复的织毯，声音轻飘飘的：“脏了。这毯子可比你值钱呢。”
王执垂着眼，一言不发。依侧妃的脾气，这时候无论辩解些什么，都会被当作顶撞，只能等这位祖宗自己消气。
如他所料，过了会儿，侧妃不怎么恼了，便说起正事：“五味斋这事儿办得不错，可惜王爷上回刚考校过世子的功课，正高兴着呢，怕是不会罚他什么，顶多训斥两句也就过去了。还得劳动你多上心，早些教王爷厌弃了他才好。”
王执低眉顺眼地伏在侧妃脚下，任其鞋尖在自己身上踩踏：“奴才自当竭力。”
自打几个妾侍进府，侧妃失了靖王的宠爱，就愈发爱申饬下人。王执白日侍奉在明誉左右，夜里又挨侧妃的打骂，也没钱买药，忍着身上的伤痛，接近天明才堪堪睡下。
翌日，他到街上替明誉买砚台。靖王世子吃穿用度，样样都是讲究的，惯使的是琅玕砚里每年成色最好的那一批。
书斋老板道：“有钱买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不去看看额头的伤？生得这么俊，脸上留了疤就不好了。”
王执坦然道：“不是我自己用，是替主人家买的。”
书斋老板迟疑道：“这样啊。”
王执拿着包好的砚台，走出老远，还能听见书斋老板跟旁人啧啧感叹：“这仪容，这气度，怎么看也不像是当下人的命啊......”
他脚步不停，眼睛半垂着，看不清其间神色。快到靖王府门前时，后背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中，说不上疼，存在感却极强。
小石子落到地上，王执转身，对上了一张不久前刚见过的脸，唇角不弯而笑，神采风流，隐约透出些桀骜的味道。
“王执是吧。”少年朝他招了招手，“过来下呗，找你有事。”
王执将砚台小心塞进怀里，便跟着少年来到一个小摊。少年要了两碗素面，两个肉饼，美名其曰“荤素搭配”。王执直直地盯着他，说：“我没钱吃这些。”
“没说让你付钱。”少年说，“我肚子饿了，你陪我吃饭，总可以吧？”
王执也没推拒，慢慢啃起肉饼，刚出锅，还冒着热气，鲜香挡也挡不住。但他也不知为何，没怎么吃内里的肉馅，光吃饼皮。
“你跟那天瞧起来不大一样。”少年吃得差不多了，双手扶在大腿上看向他，“也不像个会无故挑事的。”
王执木然地嚼着饼，没吱声，这是他在靖王府里保命的窍门。
谈玄头回见到这么奇怪的人，一时不知该怎么搭话，想了想，道：“方才看你买了一方琅玕砚，喜欢那个么？我......”
王执猛地抬起头，疾声打断他：“你别打砚台的主意，那不是我的！”
谈玄愣了下：“啊......我也没说是你的。那玩意儿不便宜，买给明誉的吧？不过我看你盯着看了好一会呢，就想着你是不是也喜欢。”
王执没搭腔。谈玄便自顾自道：“你为谁办事，做了什么，为什么要做，跟我都没关系，修道之人不得掺和凡间那些夺权争斗。我就是想问问，明誉是不是有病？别误会，不是骂他，就是觉得他看起来不对劲。”
最后一点饼皮吃完，王执把剩下的大半肉渣仔细包好，认真地说：“我可以告诉你，你能给我多少钱？”
谈玄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能谈妥，问道：“你要多少？”
王执报了个数字，不高也不低，谈玄先给了一半的钱。
谈玄道：“这是定金，等确认你的消息准确，我再付另一半。”
王执收完钱，态度便好了不少：“世子从前没发过病，大约是十三四岁起，但凡见了生得好看的男子，就昏头昏脑，总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来。”
谈玄回想那日，他们一行三人个个生得芝兰玉树，这样确实说得通。
他笑道：“你生得也好看，明誉怎么没冲着你头脑发昏？”
王执面无表情：“你以为世子凭什么挑我做玩伴？”
谈玄道：“还算他有眼光。这病确实蹊跷，怎么得来的呢？你可知道些什么？”
王执道：“我不知。”
谈玄总觉得他还隐瞒了内情，但无论怎么问，王执都绝口不提，像个成了精的蚌壳。
谈玄只得道：“行吧，我倒要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嗳，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觉得我多管闲事？”
王执道：“没有，你看错了。剩下的一半钱，什么时候能给我？”
“给我点时间嘛，要查清来龙去脉可没那么容易。”谈玄起身道，“以后你每天都来这里一趟，等我查清了，自然会把剩下的钱给你的。”
他没给王执拒绝的时间，转眼已经走出摊子，王执只当他要离开了，却见他，忽然转过头笑了一下，道：“哦对了，面饼管够，我跟老板打过招呼了，下次记得让他多给你加点肉啊！”
王执想，他头回见到这么奇怪的人。
小摊老板看他呆呆的样子，觉得有趣，笑着搭话道：“吃饱了吗？没吃饱就接着吃，肉馅管够！”
他们都看见他省下那点肉了，或许也猜到他是想留着以后解馋吃，却并没有像靖王府里的那些人一样笑话他。
王执低着头要走，小摊老板想起什么，喊了他一声：“等等！阿玄给你留了药。这么俊的一张脸，怎么划了道口子？还是不要留疤才好。”
直到揣着砚台和药包回到靖王府，朱门在身后闭合，王执才恍然从梦中转醒——
又得给人做奴才了。
替侧妃办事，就是教坏世子，不替侧妃办事，可能连命都保不住，横竖讨不着好。
王执把身上的钱藏得很好，可惜没几天就丢了。他总是这样倒霉，已经习惯了。
一连几天，王执都没再去那个摊子。
可他太饿了。明誉时不时突然发病，侧妃更是一直癫狂着，本就是长身体的年纪，一天下来连顿热乎饭都吃不上。
借着采买的机会，他又来了那个摊子。摊子的老板似乎已经认得他，乐呵呵地给他端来素面和肉饼，一文钱没收。
一回生二回熟，此后王执常到摊子上来，毕竟那个怪人还欠着一半的钱没给他，兴许也不会再给了，他总要吃回本。
尽管他觉得那个消息根本不值得花那么多钱来买，但谁让那个冤大头不会还价呢？
又过了段日子，那个少年终于现身了。
谈玄刚一坐下，便滔滔不绝道：“好久不见，你终于长了点肉！这些天来，我总算查清楚了，你说的都是真的，而且呀，明誉这个病，也不是什么偶然......你猜怎么回事？”
王执："怎么回事？"
谈玄稀奇地盯着他瞧：“你居然也会主动提问啊？不错，有长进！”
王执：“......”
谈玄道：“其实这件事跟明誉本人不相干。靖王妃当年腹中怀的是双生子，她太想生儿子，念力强大，天长日久，那个女胎就被男胎‘吃’掉了。但她并没有彻底消失，而是在怨气的滋养下，侵占了同胞兄弟的躯壳。明誉之所以时而表现怪异，正是因他一体双魂，长到十几岁，女孩子正值情窦初开的好年华，又是个怨魂，难免活动得多些，正常正常。”
这番话显然难倒了王执，他迟疑道：“怨魂？是指鬼吗？世子被女鬼上身了？”
“不算女鬼。”谈玄道，“只是一体双魂罢了，他们早已合二为一，共用同一具身体，那姑娘无意伤害明誉。”
他谈论起鬼魂之说，有如吃饭喝水般简单自然。王执皱眉道：“可你方才说到了‘怨魂’。鬼才有魂，人没有魂魄。鬼就是鬼，人就是人，鬼是会害人的，二者不能相提并论。”
谈玄道：“谁说人没有魂魄的？”
王执：“大家都这么说。”
谈玄：“大家都这么说，也未必是对的。鬼又不是凭空出现的。你想啊，鬼是不是人变的？”
“......是。”
“倘若人死后会变成鬼，为什么鬼有魂魄，而人没有呢？难不成魂魄还能凭空出现？正如我是我娘生的，鬼是人变的，万物之间，没有无中生有的道理。”
“......”
王执听完，良久不言，似乎还没缓过神来。谈玄笑道：“怎么，觉得我是失心疯了，胡言乱语？”
王执摇头：“你说的有理。”
谈玄瞪大了眼，凑到近前，与他对视：“你不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不觉得。”王执道，“这样解释没什么问题。”
谈玄猛一拍桌，喜道：“好！有悟性！最近我跟不下十个人论及人亦有魂之说，九个人都说我这是无稽之谈。”
王执：“剩下那个呢？”
谈玄：“剩下那个就是你啦。”
王执：“......”
谈玄兀自高兴了一阵，见天色将暗，道：“过几天要去出趟远门，最近事情多，我该走了。”
他递过剩下的钱，笑眯眯地说：“我这篇人亦有魂论已经卡了好久了，今天多谢你啦。”
王执还坐在原位，仰头看着他，犹豫着问：“......我们还会再见吗？”
“当然咯。”谈玄应道，“我掐指一算，你悟性奇高，日后前途不可限量！等我什么时候发达了，就收你当徒弟。”
他张口就来，王执并没信以为真。
快要走出摊子时，谈玄忽然一拍脑袋，道：“差点忘了，还有个东西要送你。接住！”
王执下意识伸手，恰巧接了个满怀，只听那少年朗声道：“下次见！”
他目送那道身影渐行渐远，打开裹得严严实实的几层油纸，倏然一怔。
那是一方成色上好的琅玕砚，崭新的。
最下端隐蔽处，刻着一个小小的“执”字。
作者有话要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严肃脸）：你们为什么不收藏？（尖叫）（变成吗喽）（满地乱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