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屏风,并不能挡住所有。
透过屏风上的剪影,谈玄清楚地看见有人躺在床榻之上,除了裴宁止,不做他想。
他心中疑惑,绕过屏风,走进内室。裴宁止正在熟睡,小半张脸都埋在被子下,整个人缩成一团挤在角落里。
谈玄大为惊奇,心道:“岂有此理!我在外间坐了半天,他竟然就这样睡着了?真该让尚狗过来看看,到底是谁不懂待客之道!”
裴宁止睡着的时候,对谈玄的威慑力大大降低。谈玄凑到近前,对着那张欺霜赛雪的昳丽面容,一时间百感交集。
好歹也是当世符术第一人,戒心不可能这么差,连有人走到面前都没惊醒。唯一的解释就是,裴宁止真的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
在这种身体状态下,竟然还能强撑着病体,去武场巡视,顺手救他小命......
谈玄一时不知道是该感慨自己命大,还是裴宁止对千绝岭的一干事务实在尽心尽责。
真是完全不懂偷奸耍滑之道,也难怪道盟会把这个棘手的烂摊子丢给他。
谈玄难得放空心绪,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然而不消片刻,压抑的咳嗽声便将谈玄唤醒。
他低头看去,裴宁止的嘴角隐隐渗出血迹,衬得唇色惨白,确实比他严重多了。
谈玄心中叹息。万里也是心大,把伤成这样的裴宁止独自扔在不见春里,倘若他是别有用心之人,此时要取裴宁止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虽然在外风评欠佳,但谈玄的的确确不是什么草菅人命的魔头,见裴宁止凄凄惨惨地躺在床上,无人照料,宛如孤寡老人,难免有些不忍心,四处搜寻,终于找到一个放在托盘上的瓷壶,托盘底部贴着恒温符,水还是热的。
他净手后走回床榻边,用指腹抹去了裴宁止唇边的血,无意间擦过两片柔软,动作微滞。
这么一愣神的功夫,谈玄就对上了裴宁止黑沉沉的眼睛。
他还没来得及收回手,久违地感到了尴尬,举起瓷壶,干巴巴道:“那个......裴符师,你醒了啊。要喝水吗?”
裴宁止定定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倚靠在床头,幅度极小地扬起了下巴。谈玄会意,把杯子递到他唇边。
裴宁止气色不好,却并不难看,反而另有一番西子之美。干涸的唇瓣浸透了水色,显出一种动人的润泽。
谈玄出神地想:“这么多年过去,我死了一回又活过来,世易时移,人心变化......只有裴宁止的美貌,始终如一。”
手里的杯子被推开,谈玄这才发现杯里已经空了,忙道:“还喝吗?”
裴宁止哑着嗓子道:“不必。”
谈玄刚把瓷壶和杯子放回托盘,就听身后的病美人问道:“用过药了吗。”
谈玄再次尴尬:“......还没。”
裴宁止眉心浮现一点褶皱,分明没什么表情,却硬生生让他瞧出了些许不赞同之色。
谈玄心头一跳。从前裴宁止就常看不惯他。为便于夜观星象,谈家三垣台建在紫微京远郊的一清山上,但周遭实在荒僻无趣。他有时跟尚灵均下山去玩,夜间回去,次次吃裴宁止的冷脸。
裴宁止少年老成,喜怒不形于色,独独在面对他时,厌烦不悦都溢于言表。谈玄见多了,逐渐也摸清一点规律,知道裴宁止若是露出眼下这种表情,就是即将给他脸色瞧了。
尚灵均心胸狭窄,裴宁止又过于古板。谈玄头疼地想着:“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好在裴宁止大概只对“谈玄”有诸多不满,对自己门下的小弟子格外宽容,言简意赅道:“过来。”
谈玄一愣:“嗯?”
裴宁止闭了闭眼,似乎在强忍伤痛不适,又重复了一遍:“拿着药,过来。”
谈玄磨磨蹭蹭地挪过来,裴宁止眼神一点床榻边的木椅,道:“坐。”
谈玄四肢僵硬地坐下了。裴宁止对他的异样恍若未觉,将药瓶打开,看也不看谈玄:“脱。”
谈玄:“?”
他大惊失色,从木椅上一跃而起,连滚带爬地闪到几尺之外,攥紧左右衣襟,磕巴道:“裴裴裴裴裴符师,这样不好吧?”
裴宁止瞳仁漆黑,与他对视,不闪不避:“你自己会上药?”
谈玄:“会!当然会。”这问的什么问题,他的手可没断。
裴宁止眼神更冷:“既然会上药,药在面前,为何不用?”
谈玄:“......”
他无从辩驳,苦着脸道:“用,我回去就用。裴符师,其实我没什么事......”
无声嘀咕:“还没你伤得重呢。”
裴宁止不语,只是脸色仍旧不好看。谈玄倒也能理解,裴宁止身体不好,以前曾向悬壶山孙家求医,几经生死,对伤病总是格外关注。
只有尚灵均是个例外,因为尚狗好斗成性,总是带着一身伤回来,且态度不以为意,甚至专程拿来同别人炫耀,不配得到任何慰问。
说句肺腑之言,论品行,论才能,裴宁止都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
若不是裴宁止看不上他,对他向来不假辞色,谈玄早就与他称兄道弟、打成一片了。
见裴宁止眼皮耷拉着,没什么精神的样子,谈玄道:“裴符师,多谢你的伤药,那我先回去上药?”
既然裴宁止讨厌病患不遵医嘱,他顺毛捋总没错吧?何况裴宁止也是为他的身体着想......
裴宁止道:“搬到这里来。”
谈玄的思绪戛然而止,面上呈现出略显滑稽的迷茫与空白。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确认道:“我,搬到这里来?”
裴宁止颔首。
谈玄:“搬到不见春?”
谈玄:“我?”
裴宁止道:“你,搬到不见春来。听清了?”
谈玄:“......听清了。”
听清了,没有任何误解的可能,所以更惊恐了。
谈玄挣扎道:“一定要搬过来吗?我真的会给自己上药。”
裴宁止静静注视着他,一字未言。谈玄仿佛被唤醒了某种血脉压制的本能,认命地闭了闭眼:“......知道了。”
直到迷迷糊糊走出不见春老远,谈玄才恍然回神——待在裴宁止眼皮底下,他还怎么行动!
他正懊恼扼腕,路过的弟子同他寒暄,道:“王行,你回来了?伤得重吗?”
谈玄这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弟子居门前,冲那名并不记得到底是谁的弟子笑了笑,道:“不碍事。阁下是……?”
那名弟子坦然道:“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整个千绝岭,只有你成天戴着面具,从不摘下。而且今天武场的事早就传遍了,你现在可是千绝岭的大名人。”
谈玄道:“名人?”是指被打得鼻青脸肿、四肢酸痛吗。
弟子道:“是啊。毕竟今天救了你的是裴符师。那可是裴符师!听说裴符师还准予你到他的住所上药,你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死嫉妒死你了吗!”
谈玄语塞,完全不明白被打个半死后捡回一条命有什么好值得羡慕嫉妒的,可能是因为那些拳打脚踢没有落到其他人身上,所以才只能看到所谓“因祸得福”之处吧。
半晌,他叹息道:“并不想以这种方式扬名啊。”
那名弟子热情地与他攀谈,话里话外都是想借机打听裴宁止的住所有何特别,怎样才能讨得裴宁止欢心,等等等等。
谈玄不胜其扰,恰好看到沈十二从厢房里出来,顿时宛如抓住救命稻草,高声喊道:“十二兄!”
沈十二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转头对上两眼放光的“王行”,下意识后退一小步,道:“王兄,你这就回来了?”
那名弟子听到这句话,不知想歪了什么,视线在谈玄身上可疑地打转。谈玄头疼不已,随便几句打发了他。
沈十二自觉地用了隔音符,道:“王兄,大家都羡慕你呢。跟裴符师独处的感觉如何?”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谈玄没好气地反问道:“你敢在他面前造次吗?”
沈十二沉默一阵,如实道:“……不敢。”
谈玄向他投来鄙视的眼神,沈十二涨红了脸,道:“这也不能怪我呀!裴符师年纪轻轻,长得又跟个天仙似的,不知为什么那么吓人。”
谈玄深有同感:“是吧,站在那里,不发一言地看着你,就像是在通知你,你已经死了。”
沈十二连连点头,两人相顾无言,片刻后,沈十二长长叹了口气:“好在你已经回来了,没事,大家很快就会忘掉这事的。”
谈玄:“......”
沈十二疑惑:“怎么了?”
谈玄牙疼似的笑了笑,道:“我好像......回来了,又没完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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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楼里正唱到精彩处,一道黑色身影闪入雅间内,抱拳行礼道:“主子,张家村命案现已了结,一切如您所料。”
坐在桌前的男人漫不经心地应了声,眼睛自始至终没从戏台子上挪开过。
他身量高大,花纹狰狞的半脸面具遮挡住了面容。这副打扮着实有些怪异,然而整座戏楼里,并没有人敢直视他。
黑影在地上跪了半晌,男人就像没看到似的,直至台上临近尾声,才饶有兴致地开口:“你可知这出戏讲的是个什么故事?”
黑影道:“属下不知。”
“反目成仇,对面不识。”男人嘴角噙着笑意,语调温柔似水,“真是应景。”
“谈如珩风头正盛时追随者众多,人人喊打时,还留在他身边的,就只剩尚灵均一个。好令人感动的情谊啊。”
“只是不知道,对这个一同长大的兄弟,他到底了解多少呢?全盘信任,一知半解,亦或是,从来不曾认识真正的尚灵均?”
他起身向外走了几步,倚在栏杆上往下看,整个人似欲乘风归去。
“十恶魔君聪明一世,可惜他光记得尚护法骁勇善战,在阵前是条好用的狗,却偏偏忘了,恶犬是会噬主的。”
“养了许多年的白眼狼,在他死无葬身之地后,就叼起旁人抛来的肉骨头,贱兮兮地换了个主子,还跑到他面前,冲他耀武扬威,任谁也不可能开心得起来。”
戏已落幕,男人藏在长袖下的手探出,吩咐侍从打发了几块碎银子。
“我向来见不得别人伤心,所以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法子。”
“独步天下的十恶魔君,当然是应该由他座下忠心耿耿的杀神亲自了结。”
“这个结局怎么样?他会喜欢的吧。”
他吃吃笑起来,像是愉悦到了极点。
作者有话要说:240406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