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是想收她为徒吗?”
顾煋挑眉。
此刻,王空在寒潭边走来走去,背着手,心中诸多不愿,但脸上又不敢表现。
他想,明明自己是来抱修士大腿的,怎么就以身犯险,当了诱饵呢?
于心被安排在林边一角,周围设下了阵法,做以简单的保护。
她是事主和委托人,既然王空把她带上,就让她好好看着作见证。
他们俩则是到了潭边的峭壁之上,在树影和嶙峋怪石间等待。
崖上风大,多少有些高处不胜寒的味道。
“为何这么问?”
“......”
殷寂连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
“师尊当年要收我的时候,就问了我的名字。”
顾煋一愣,想起了当年往事。
“你还记得。”
“要不是你说你没名字,我亲自给你取了一个,”
顾煋看着在脚下远成一团的潭水,目光悠悠。
“我可能都忘了。”
“毕竟当时你那么小。”
修道之人讲究因果轮回。
而问一个人的名字,就等于主动去结缘,蕴含了很多意味。
尤其对顾煋来说。
他的道本来就要斩落尘缘。
他虽不刻意做到断情绝义,避世不出,但还是慎与人结缘深交。
而且,有能力和他深交的人也不多。
大多是同走一段路,各求所志,然后分开。
当年寒潭遇险,他有余力留下一道灵讯传话,告诉殷寂连他自己的安危,但他终究没有这么做。
一是怕走漏风声,殷寂连再被暗杀自己的人盯上;
二是......殷寂连被他教的很好,他自己却在浮妄城迟迟不破境,也到了该各奔东西的时候了。
就当他死在寒潭之中,师徒缘份已尽,就很好。
但他没想到殷寂连不听自己的话。
顾煋皱眉。
殷寂连在旁边却是误会了什么,他以为被自己说中,顾煋觉得他插言多管,手在身边攥了拳,又松开。
脸色微白,不再言语。
若薛证道在场可能会气得七荤八素:
你装什么装。
顾煋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他道:
“我不会收她。”
“十多岁入道晚了些。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你那样的天资。”
“只是......用那道士的话来说我们是她的冤亲债主。”
说到“我们”二字,顾煋看向殷寂连,才发现他神情不对:
“怎么了?”
“......我还以为我要做师兄了。”
殷寂连轻呼一口气。
顾煋莞尔:
“这就把你吓得不行?我要是个爱收徒的,收上四五个,你怎么办?”
“我又不爱教人,到时候可要你代为师授业。”
殷寂连想了一下四五个小崽子凑到他身边问这个问那个的场景,脑子空了一下。
“不怎么办......”
“帮师尊教。”
顾煋看着他有些于心不忍:
“放心,我不会收的。”
“不出意外,我就你一个徒弟了。”
一个就能把他坑得阴沟里翻船,受制于人,他还不能说什么。
再来几个,岂不是直接欺师灭祖。
顾煋心想,有些话还是不得不听。
比如蔺清说他不适合收徒,不适合找道侣,甚至连好友都不要深交。
陈玄事事没主见,只有这一点没看他师傅脸色。
顾煋站久了,便在崖边坐下。
两条腿荡在空气中。
脚下虽然没有云雾供他踢散,但面上吹拂的风温和可亲。
殷寂连往前走了半步,站他身边。
两人初遇时,顾煋的外貌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
只不过他行事跳脱,眼睛清亮,看起来还是个刚入世的少年。
顾煋离开时,殷寂连正好长到他当年那个年龄。
但他却没怎么变。
现在十七年过去,世事纷杂。
修仙之人确实可以让青春永驻,但需在修为不断突破,寿元绵长的前提下。
殷寂连修为提得不多,看起来确实比顾煋大一些。
跟在他身后多少有些不协调。
也不怪王空在听到二人关系时,稍稍疑惑了下。
但顾煋对此浑然不在意。
他在修界看多了师傅年轻若少年,徒弟眉毛胡子一把白,却在师尊面前毕恭毕敬,端茶倒水的例子。
特别是剑阁和玄阳派诸峰的那些长老,总会收个天资不高的弟子帮忙处理门派琐事,自己沉迷修炼。
徒弟看起来比师傅大,很正常。
但他不希望殷寂连显得比自己太大。
顾煋的目光从远处的风景,又回到了王空和那潭深水上。
如果把这个灵抓住,撕碎了给殷寂连喂下,他能涨多少功?
同宗同源,效果一定很好。
这样一想,他轻松不少。
殷寂连的目光一直在他师尊身上。
他想的事情是,顾煋绝不会这么平静地受制于人。
即便这个人是他自己。
所以对方一定留有后手。
自己还能控制他多长时间呢?
他怎样推演和计算,都找不到确切的答案。
所以他便不找了。
今日风和日丽,但人人都各有心思。
王空沿潭边走到第十个来回后,终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背后出了一层薄汗,呼气也有些不稳。
手下身下冰凉圆滑的鹅卵石,没给他驱散烦躁,倒是让他的心情更加糟糕。
他抬头看沿着峭壁一路向上,看到了一黑一白两个气定神闲的小点。
又转头看林子边乖乖蹲着的于心。
“什么事儿啊这是......”
“你们说的于心是凡人,做诱饵太危险,好,我答应了。”
王空不敢大声念,他知道修士耳力好,只能一个劲儿嘀咕:
“但你们不让我瞎转圈啊!”
“怎么,那个灵被我转晕了就能出来啊?”
念着念着,他突然爬起来,脱了鞋,冲到潭水中。
冰冷的水漫上他的膝盖,腰间的刀一下一下打着他的大腿。
是的,那根光秃秃的棍子其实是一把刀,也是他行走江湖的依凭。
虽然道士多仗剑。
他被水一冲,倒有些后悔,不过他一想那对安坐钓鱼台的师徒,心里又憋了一股气。
气没处发不行,他师傅教他,动了念就要干出来,不然留在心中,徒增魔障。
他并不满意顾煋的安排,但碍于对方两个修士,他又没有对付过灵的经验,所以就听了对方的话。
但这么一看,对方的计划根本不靠谱。
不然潭灵早就现身了。
灵这种东西,虽然说是开了灵智,但和三四岁的孩童无异,行事出于本能,丝毫没有定律可循。
他不知道那对惨死的夫妇是怎么被灵盯上并攻击的,在他的认知中,这些山野精怪与人井水不犯河水,向来不会主动攻击。
不过既然这东西既然有害人之心,与其等它来害自己,不如先把它给惹怒。
王空解下腰间长刀,握在手里,像挥舞着一杆扫帚,拿出了他在山上赶后院野猫的架势。
水花四溅。
他喊道:
“孽畜!还不出来!”
于心本来因为连丧两个亲人,又要操持丧事,安慰父母,身心疲倦。
本来她守在这里,已经昏昏欲睡,被这一声喊,又提起了精神。
要来了吗?她想。
仙师告诉她,自己的责任是防止灵跑了。
她站起来,手里抓了块石头。
顾煋坐在高处,把王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他当然知道在潭边绕圈,能把潭灵引出来的概率很小。
他就是想看看王空的心性和本事。
看他何时忍不住,忍不住后又做什么。
“有点出人意料,不过还可以。”
世间除了修仙之法,还有很多别的路数,比如蔺清的卜卦,人皇的信仰之力,禅宗的佛法,不用灵力和修为,也能探到天道的机缘。
凡间的道士也是如此,虽然他们不修仙,但奇门遁甲,八卦六壬,也各有各的本事。
而且往往对邪秽怨魂更有效果。
他这么做多少有些恶劣,但殷寂连在旁边捧场:
“浮躁了些。”
“刚出巢的鸟,还是孩子。”
顾煋笑笑,调整了下坐姿,单腿曲起,手很自然地搭在上面。
他手心攥着什么东西,胳膊用力,一点血就顺着指尖淌了下去。
血珠坠入潭中,带起一记细微的啪嗒声。
然后迅速消失在幽深的潭水里。
王空对此浑然不觉,还在气势汹汹地骂,诸如孽畜害人胆小这类话。
顾煋回头看殷寂连,道:
“其实他这样骂,那个灵也不见得会出来。”
“毕竟它连杀了两人,吸精气也该吸饱了,又被你凶了一顿。”
似乎反驳他的话似的,王空的骂声骤然停下。
潭面上升起一点白雾。
然后迅速,白色的雾气变得浓郁,潮湿,如一块丧布笼罩了大半水面。
王空手有些抖,他看了一眼上面,发现根本看不清楚。
它来了。
“不过它害人本来就是异常,我想,异常地出现也不是不可以。”
“你说呢?”
殷寂连低低地嗯了一声。
顾煋笑笑。
其实把王空忽悠去转圈,除了试探外,顾煋其实还想和殷寂连聊一聊。
不过他坐在崖边,看着广阔的天空,远方青翠连绵的青山后,又突然没了这份心思。
直到现在,他才说出了那些最关键的问题和事情。
“你说这个玩意之前是怎么与你和谐共处的?你留着它干嘛?又怎么不对凡人下手?”
顾煋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
“怎么我一来,它就凶性大发了呢?”
裹在白雾中的王空,眼神从慌乱中逐渐镇定下来。
他没有抽出刀,大概觉得一个小潭灵,还不至于亮出噬魂刀的刀刃。
他看不清周围,上下左右,他的五感和外识都被包在雾气中,变得模糊不清。
他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在等待。
等待那个背着两条无辜百姓性命的潭灵,朝他出手。
在漫长又短暂的等待中,一只微凉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