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的身体和他出生的湿冷的英伦半岛完全不一样,他的身体是温暖的。
他拥有和他高大骨架、硬朗外表截然不同的温暖。
司玉每一寸肌肤都知道这一点。
所以,他贴近了几分,肩膀轻轻靠在贺云的胸膛靠去,等待着贺云抱住他。
膝盖处的热量渐渐堆积,湿润的药酒慢慢干涩。
酥麻的触感从贺云的掌心一路传递到他的心尖。
“自己擦。”
贺云握住司玉的小腿,把他的双脚放回了水泥地面的拖鞋上。
司玉看着贺云起身离开的背影,刚想要出声叫住,目光就被「遗落」在沙发上的塑料袋吸引。
窸窣——
司玉用指尖拨开:感冒药、止痛药、消炎药、舒筋活血贴……
贺云太了解他了。
“所以才会知道,说哪些话会让我死心是吗?”
司玉笑了笑,昂头盯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屋外池塘的盈盈水波,荡着、荡着,直到海水变深,在午后日光下化为一颗硕大的深蓝宝石。
“临海那房子,原本就是贺家的,但是呢……”
司玉坐在岩石上,乖巧地给说得口干舌燥的大婶递上水杯。
“他爷爷,当年出去时候就给卖了!”
“就是说啊,这人还是得留条退路,不然到时候儿孙没招了,还得回来租房住。”
司玉重新系紧被海风吹落的碎花头巾,继续问道:“那照这么说,贺云回来一年,不仅没工作,还得租房子?他哪来的钱啊?”
“好像是拍照片吧,有时候瞧见他拿着个相机就在海边站一早上。”
站一早上对贺云的确不算什么,司玉曾跟他去过非洲拍野生动物,贺云能在沟沟里趴一整天。
“还有种花咧,他那花园弄得是真好!有时候就瞧见其他地方的车牌,诶,就跟你一样,开车过来就买一盆花。”
贺云的花园的确很漂亮。
沿着北岛东南角的海水和岩石往上,就能看见贺云向南微微倾斜的花园。
它北边的三居室房子,有着蓝白石块砌成的围墙,长满绿色小草的屋顶,遮挡住了北下的寒风。
——这让朝南的花园很好地享受了北岛的日光。
蓝紫色的铁线莲、飞燕草、紫藤……高过木栅栏,往下是层层绿叶,还有被分隔整齐的花圃,或是像随意撒在绿色画布上的红、黄、粉的颜料点的花草地。
司玉推开黑色小铁门走进时,几只小雀正落在蔷薇丛中。
它们挥动着漂亮的棕色翅膀,昂首阔足地在廊下散着步。
他看着被贺云「养」得圆鼓鼓的小家伙鸣叫、低飞,轻巧落地在泥土中啄着什么。
司玉很少有这样的时刻,他只有在贺云的身边才会感到片刻安心。
他赤脚踏入,闭上眼,双臂张开,静静感受着日光和煦、泥土松软、花草芳香、人与自然和贺云的质问。
嗯?
“你是想看看,是你踩死的种子多,还是被麻雀吃掉的多吗?”
司玉还保持着双臂张开的姿势,僵硬地看着手拿托盘、脸色不明的贺云。
“唧唧!”
大块朵颐、吃饱喝足的小麻雀,叼着颗种子,「感激」地看了眼司玉,幽幽飞远。
司玉:......
“出来。”
贺云叹了口气,蹲下身把地上凉拖轻轻丢在石板路旁。
“对不起哦。”
司玉走到贺云身后,小声道。
贺云没说话,从托盘上拿出一盒粉末,走入灌木丛中,小心翼翼地涂在叶片背面。
“需要帮忙吗?”
“不用。”
“好。”
“……”
司玉回答得极为爽快,食指伸得更爽快。
在贺云反应过来前,他就已经舀走了不少粉末,学着自己的模样,翻开叶片抹起来。
贺云没有阻止。
这种枯燥无趣的工作,最多三分钟,司玉就会大喊着无聊,然后走掉。
但直到金黄夕阳光线如水银般倾泻落在海面,司玉还在贺云身边。
“你下部戏是准备转型吗?”
贺云还是没忍住,在太阳落日西边高山时问出了口。
“没有啊,还没接呢。”司玉吹了吹沾在叶面上多余的粉末,“而且,我也不需要转型。”
司玉转身看着贺云,认真道:“我原以为,花草只是你无聊时打发时间的爱好。现在我知道了,这是你喜欢的事情,那我也会喜欢。”
贺云握住木盒的手指又扣紧了几分,他扭过头,不再看目光灼灼的司玉。
“你该回去了。”
贺云关上了门,将司玉独自留在花园中。
太阳西沉,好像带走了司玉的体温。
但所有的热气都开始往上涌,一直到他的双眼。
只是隔着一扇门,司玉却觉得比当年隔着整块亚欧大陆还要远,似乎无论他做什么,贺云都不会打开那扇门。
眼睛酸得难受,司玉抬起手,揉了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司玉!”
司玉悬空的身体终于落地,踩到了光滑平整的地面。
他眼睛火辣辣地疼,根本无法睁眼,但他知道自己在贺云的浴室。
空气里,是司玉惯用的乌木玫瑰的沐浴露香味。
“别睁眼,低头。”
贺云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他顺着贺云轻轻按压他后脖的力度,弯下腰。
下一秒,水流声响起,清冽流水滑过他的眼皮。
“很疼,很疼!”
“我知道,别怕。”
他双手紧紧扶着冰凉的洗手台瓷砖,任由贺云用指腹一点点轻柔又强硬地掰开他紧闭的眼角。
“好点了吗?”
司玉强撑着睁眼,在看见镜子中贺云模糊不已的身影后,又再次闭上。
摇摇头。
接着,他再次被抱起。
因为被剥夺了视觉,所以他的其他感知尤为明显。
贺云的急促的呼吸,剧烈的心跳都一点点落入他的耳侧;
身下柔软的沙发和贺云扶着他的脖子塞入的抱枕,也是那么真实。
“别走。”
司玉仅凭本能,抓住了贺云将要抽离的指尖。
“我不走。”
黑暗中,他听见贺云说。
“我去拿毛巾和药膏,很快就回来。”
“多快?”
“30秒。”
司玉摇摇头。
“15秒。”
司玉松开手。
1、2、3、4、5……
司玉刚数到10,他就闻到了贺云身上的味道。
还在刺痛的眼皮,被敷上一条冰凉的毛巾,可他还是难受,双脚不停地踢着、手也想要去挠眼睛。
“别动。”
他挣扎的双臂和上半身都被拥入了贺云坚实的怀抱。
他等待了一年的怀抱,贺云的怀抱。
“贺云,是不是只有我疼,你才会愿意见我啊?”
视觉的失灵,让他甚至无法看见贺云的表情。
“我真的很疼。你走之后,每天我都很疼。”
他不知道是这是姿势保持得太久,还是贺云加重了拥抱的力度,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来气。
过了很久,就在司玉精疲力竭到几乎要睡着时,他听见了贺云的声音。
“别说话了。”
等待怀中人的呼吸慢慢平稳,贺云才轻轻将他放下。
跪在沙发旁的双腿,用了许久才等到麻痹感散去。
他看着司玉,伸出手指,一点点拨开被压在毛巾下的金色碎发。
指尖划过司玉的发丝、脸颊,最后停在他的嘴角。
哒哒、哒哒、哒哒……
墙上的秒针移动着,迫使着贺云取下遮住司玉眉眼的毛巾。
他拧开药盖,将金黄色的软膏轻柔地涂在还在发红的眼角。
贺云觉得自己动不了了。
他保持着这个别扭、虔诚又卑微地跪姿,沉默地凝视着司玉。
哒哒、哒哒、哒哒……
贺云从司玉口袋里拿出手机,上划解开面容锁后,关闭飞行模式,拨通了聂双的电话。
“司玉在我这里,尽快接他走。”
-
司玉是被电话震动吵醒的。
他闭着眼,抓起手机,胡乱点着接起来。
“嗯……”
“玩够了吗?”
司玉瞌睡没了,坐起身。
“一个人去大溪地散心?”
电话那端的男人语气冰冷。
“司玉,撒谎不好。”
挂断电话,他将手机丢出去老远。
回过神后,司玉发现了地面上的人影,回头一看,贺云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你打给沈确了?”
贺云明显有些愣住,他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
“你就这么讨厌我?!”司玉一跃而起,走到贺云身前,“都让沈确来抓我回去了是吧?”
“你本来就该回去了,这里不适合你。”
贺云背过身,将玻璃杯放下,沉默片刻后,开口道:“你只会听沈确的,不是吗?”
“沈确是我老板,我还有五年的合约在他那儿。你知道,我如果要解约得赔他几个亿吗?!”
“那你就听他的,回去吧。”
司玉听出了贺云语气的不对劲。
他慢慢绕到贺云身前,看着他低垂的双眼,问道:“你是在介意我和沈确的关系吗?”
贺云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他。
不知是在默认,还是在等待司玉继续说下去。
“是,我和沈确认识了十年,但我和他从来没有过任何关系。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你是我喜欢的、交往过的第一个人。”
贺云的嘴唇抿紧了,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司玉继续道:“如果你离开我,是因为怀疑我和别人有什么关系,那我现在就再告诉你。我只喜欢你,从五年前见到你,再到现在,我都只喜欢你一个人。”
贺云侧过身,面对司玉,淡淡道:“我知道。”
司玉气不打一处来,抬高了音量:“那你到底是为什么要分手?!”
“为什么最后还是扯到了这个问题上。”
贺云语气柔软了几分。
“那你以为我来这里是干什么?”司玉歪着头,“陪你玩过家家,还是额头上贴了个GoPro拍变形记啊?
贺云在沙发坐下。
“司玉,难道你就没想过,你这次来找我并不是因为你有多喜欢我,而是因为受不了失去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吗?”
灯光投下的斑驳交错,变成了横在他们之间的天堑鸿沟。
“就像是之前定了你的电影,却被你讨厌的演员抢走。你愣是等了半年才寻到机会,连抢了他手上三个杂志,一个代言。但其实,你并不想接那部电影,只是不喜欢这种感觉。”
司玉被名为不甘的坚硬外壳包裹着的心脏,在贺云这通话下凿击出裂痕。
“放下吧。”贺云忽然笑起来,“如果一直回头,就不能往前走了。”
冰层轰然碎裂。
不是因为贺云的冷漠,而是他比自己先释怀。
贺云走到玄关,轻轻关上司玉离开时未掩的房门。
-
清晨,厨房里菜刀和砧板的碰撞的声响缓慢而稳定。
等到贺云将碧绿葱花放入瓷碗后才意识到,他自己并不吃葱,喜欢吃的人是司玉。
一个瓷碗,这是他们解决口味不同的方法,也是能让司玉多吃一点菜,多喝一点汤的方法。
司玉口味很刁,有时拍了好戏会胃口大开吃上很多,有时会一口不动,心情低落时,甚至能因厨房飘出的味道而感到不满。
也是在那时候开始,贺云学会了腌咸菜。
不能只是咸菜,得先稍微炒一炒,去掉本身带有着「生味」;
再用调好的辣椒粉混上香菜段,摆在小碟子里;
最后观察司玉的反应,换不同的蔬菜、调料,一直到他愿意动筷。
累吗?
不累,真的不累。
司玉心情不好时哪怕只多吃一口,贺云都能开心整天。
贺云盯着还带有水珠的葱花,正准备将它倒入垃圾桶时,门被敲响了。
门外站着的,是他以为会就此离开,再也见不到的人。
“好饿啊,你做早饭了吗?”
清晨还吹着风,司玉站在门外,一身黑色便装,头戴鸭舌帽遮住了那头耀眼的金发。
猪油、咸菜、酱油、两颗小白菜,一把细面。
两人面对面坐在餐桌旁,在时隔一年后的一同吃饭,两人都默契沉默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真的没有葱花吗?”
——除了在开动前,司玉不死心问的这一句。
“贺云,阳葱面没有葱花像话吗?”
司玉站在玄关取下帽子,重新戴好。
“春。”
“啊?”
“阳春面。”
贺云擦着桌子,嘴角却不自觉微微上扬。
“哦,我走了啊。”
身后关门声响起,贺云只来得及捕捉到司玉离开时的衣角。
收拾完厨房,贺云用保鲜膜将葱花碗稳稳系好。
白瓷碗里的翠绿,成了冰箱里最漂亮的点缀。
可直到它变得柔软、粘手,碗底也渗出了汁水,都没等来品尝它的人。
“云哥,住那个房子的人什么时候回来啊?”
贺云看了眼仨小孩,问道:“你们来找他做什么?”
“他一礼拜前说了,要请我们吃零食的。”
贺云停下埋葱苗的手,低头不语。
半小时后,贺云领着仨小孩从村口小卖部走回家。
“云哥,他不会回来了吗?”
“嗯。”
“为啥?”
“不知道。”
“你们不是朋友吗?”
“可能是因为...我煮的面条太难吃了吧。”
贺云看着海面金辉,怎么也望不到头。
叮铃铃——
“喂?”
“贺云,司玉去找你了吗?”
电话那头,聂双的声音紧张慌乱。
“他又不见了,司玉他又不见了!”
贺云挂断电话,抓起外套,冲进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