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泽下意识抓住了萨珐尔的手腕。

烟雾是纯黑色，渐渐由稀薄变得凝练，最后成了一截缭绕的细线。

现在，这截细线的一头似乎就要钻进萨珐尔的皮肤里。

唐泽一惊，手上顿时加了力，想要以此阻断烟雾的动作。

“咻——”

唐泽恍惚了半秒钟，回过神来时，烟雾已经不见了。

他抬起头，对上了萨珐尔微微惊讶的目光。

“……”

“不好意思。”

唐泽赶紧松开手。

萨珐尔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怜惜，反过来拍了拍唐泽。

“你放心，我不走。”

他以为唐泽是被一连串事件打击到了，所以抓着他的手不想让他离开。

唐泽的兴趣根本没在萨珐尔身上。

他用目光在房内四下搜索着，想看看还有没有藏着的灰烟或者黑烟。

如同Sybe所说，被寄居的确让他有了一些变化。污染对其他人来说要经过检测才能察觉，而他现在可以“看见”了。

不过，为什么这间屋子里会有纯度这么高的污染？今晚发生的事件，污染源又是什么？

唐泽很想出去查查，可是一来自己身体虚弱走不远，二来……

萨珐尔从旁边拖了把椅子，干脆坐在了他的病床边。

唐泽：……

谢谢你，不合时宜的好心人。

“现在离活动时间还早，你可以继续休息。休息会让身体更快恢复。”

“你放心，你醒来前我不走。”

唐泽注意到，在那段污染被Sybe吞食后，萨珐尔似乎不再咳嗽了。

而他在吸收能量后，视野都清晰了一些，精神也恢复了不少。

但是萨珐尔在这里，他决定继续假装虚弱，以免引起注意。这个人看起来比较没城府，说不定可以套套消息。

“你……也是哨兵吗？”

唐泽问道。

萨珐尔摇了摇头。

“我是B区的巡视官。”

唐泽顿时明白了他为什么没有肩章。

巡视官不属于常规的编制，也不属于B区。它是由掩体内的人类联盟总部直接派遣、用来监察汇报各区情况的组织。

只不过A、B两区长期在外执行前线任务，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两区对于内部事务的权力都比较大。巡视官形同虚设，还要看各区领导的脸色。

这就可以理解刚才穆之铭对萨珐尔的态度了。

“噢……那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么？”唐泽问道。

“我一直躺在病床上，突然感觉呼吸困难。我喊了旁边的人都没有回音，于是我只好自己爬起来，想出去求助……”

“没想到……刚到走廊上，警报就响了。我也体力不支……”

萨珐尔同情地点点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这次污染是几小时前开始缓慢扩散的。你最后倒下的地方是污染源的所在地，污染先是麻痹了里面的病人，随后又沿着通风管道扩散。”

“你所在的病房是距离污染源最远的，所以扩散得最慢，污染也最稀薄。”

唐泽皱了皱眉头。

他看到的柱子冒出的“灰烟”，难道就是当时污染在扩散的痕迹么？

“这些事实都很清楚，穆队长就算有个人的怀疑，也没有办法拿你怎么样的。”

萨珐尔又一次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

“你放宽心，安心养病就好。参与那么多次任务，辛苦你们了。”

唐泽没有再说什么。

萨珐尔话中的“你们”，那些“们”都已经不在了。

但要说唐泽对他们的离开有什么不忍、怀念、愤怒……似乎也没有。

他们只是一群别无选择的小白鼠，碰巧被丢进一个笼子里而已。

……对了。

“那和我同病房的病人……都怎么样了？”

只要进去调查过，就会知道那些人根本不是死于污染，而是死于枪杀！

没想到萨珐尔的眼里依然是那种淡淡的同情。

“有一部分已经超过安全阈值，就要被送走了。不过，那也是因为他们原本异变程度就比较高了……”

唐泽有些疑惑。

“也就是说，还有一部分……是安全的？”

没有……枪杀？

“目前安全的41人里，有一大半来自你所在的病房。”萨珐尔说道。

“毕竟那里污染程度最低嘛。”

“……噢。”

唐泽做出一副安心的样子，放松躺了下去。

“抱歉，我有些累了，这就休息了。”

萨珐尔温和地点点头。唐泽就在他的目光里闭上了眼睛。

难道那三分钟令人窒息的处决，那一朵朵爆发的“烟火”……都是假的？唐泽心想。

可是为什么他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个对着他的枪口。

那么冰冷，那么深不可测。

***

2号医院把症状较轻的病人都分散转移到了其他几间医院，进行了半个多月封闭清理，又经历了几轮排查，最后还是没有重新开放。

唐泽在被转移到其他医院后，躺了半个月，也勉强恢复到原本的身体水平。

——也就是B区垫底的水平。

其他医院并没有纯正的污染源，只有Sybe宁愿饿死都不吃的“二手烟”。于是，他就在没有体力探索——Sybe吃不饱无法提供力量的恶性循环里，在病床上硬是躺到了出院。

他又回归了哨兵队，不过和以往不同，现在他甚至会巧妙地争取参与任务。

只要不断参与任务，Sybe就可以通过吸食能量强大起来。他也一样。

原本他是这么想的，可没想到……

【唐泽的第6次哨兵任务】

Sybe：「前面八百米有污染源！好大一口！」

唐泽：体力不支倒在了刚进门的地方，任务结束后被其余哨兵扛了回去。

【唐泽的第23次哨兵任务】

Sybe：「这次的污染源离入口很近！你一定可以走到那里！」

「……你走快点啊前面的人都要吸完了！」

唐泽：勉强走到污染源附近的时候，任务宣布结束，被撤退的哨兵顺手拖了回去。

【唐泽的第36次哨兵任务】

唐泽：找了个地方躺下，假装被污染侵蚀，打算在其他人撤退后起来找污染。

唐泽：被好心哨兵直接送回医院，同时得知这次是污染极轻的安全任务。

……

唐泽：“……”

Sybe：「……」

「我是不是这辈子就这样了。」

Sybe叹了口气。

「你在的地方怎么越来越干净啊？」

“因为这个体力……风险稍大一点的任务基本都不排我。”

“现在哨兵人数紧缺，为了控制损耗，他们会设法控制风险。”

唐泽揉了揉眉心。

“哪怕我自愿，上面也只排安全性很高的任务，除非出现隐秘性强的未知污染物，可以让你捡个漏，其他就没办法了。”

不知不觉，唐泽已经参与了36次任务——这个对于哨兵来说近乎不可能达到的次数。

同时，也很接近哨兵能够退休的次数。

如果完成40次任务后他依然处在异变安全值内，就可以回到掩体内养老。

［你不会打算这样苟到退休吧？］Sybe问道。

唐泽没有马上回答。毕竟，退休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用被当成物品一样呼来喝去，不用在最危险的区域朝不保夕，不用忍受污染带来的病痛，不用在异变达到安全阈值后被无情丢弃。

掩体，是温暖、安全……干净的地方。

唐泽努力试图回忆和掩体有关的事，但毫无例外失败了。

记忆清除得很彻底。

无论是A级人类，还是B级，最初都来自掩体。每到特定时期，掩体内就会送出一批经过基因检测分级的人，用于执行探索和清除任务。

AB队员不允许记得掩体内的事，否则，他们就不会愿意在外卖命了。

也是因为如此，掩体对于他们来说，就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留着“美好”的地方。

如果有机会重回掩体……

然而这个机会只是空中楼阁。他很快明白，这一切都是上层有意为之。

第37次，他被派遣了一个看似普通、实则隐患很大的清除任务。

这次的任务场所内部布满了复杂的通风管道，而建筑本身却有许多死角。通常来说，这种地方意味着污染扩散彻底，而死角处很难真正清除干净。

尽管最后他还是“幸运”地存活了，可是Sybe在这一次任务里，吸食到了过往几十倍的污染量。

也许，那些上层人士需要他这样一个可以无限接近退休要求的人，以此来说明要求的任务次数并非遥不可及。

同时，他们也并不希望有人真正回到掩体。

最后剩余的三次任务，只会一次比一次险恶。

明白了这一点后，唐泽眼底的最后一丝动摇也消失了。

果不其然，第38次就是高危风险的任务。这意味着除了可能的未知污染源，环境内很可能还有超过标准的已知污染。

暴露在这种环境里，异变程度至少会超过5%。没有上限。

踏进任务区域的一瞬间，唐泽就感到似曾相识——没错，眼前环境就和他第五次任务时如出一辙。

就是那个一次报废三个小组、让他被Sybe寄居的任务。

经过上一次任务的积累，他的体能实际上已经提高了许多。然而他还是故意走在队伍最后面，没过多久，就在一个污染浓度不低的地方倒下了。

战术监控里，可以看到这一批哨兵在五分钟内相继发出感染警报，并且异变发展非常迅速。

而最早倒下的唐泽，也只是勉强往门的方向爬了两步，之后就因为体力不支没有了动作。

指挥人员冷漠地下达了放弃任务场的命令，把出口封闭了。

唐泽看着眼前扭动着的逐渐失去人形的黑影，听着他们徒劳的尖叫和拍门声，在心里发出了冷笑。

没用的……哨兵，在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是。

尖叫声终于平息，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辨认的嘶吼。护目镜内显示的信号标记变成了红色的感叹号，说明战术指挥部已经撤离。

唐泽关闭身上的记录监控，摘下防护面罩，眼里满是不屑和嘲讽。

［Sybe，大快朵颐吧。］

随着他的走动，四面八方的黑气都朝他的身体汇聚，形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

没过多久，整个建筑里就只剩下灰色的薄雾。那些被吸取污染的异变物和异变哨兵，失去了能量的驱动，就像是烟灰一般轰然倒塌。

唐泽感到自己的四肢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他看着自己的手，没有犹豫，把外面厚厚包裹着的防护手套拆了下来。

在这纤长的指骨、薄的透明的皮肤之下，涌动着的是旁人看不见的力量。

终有一天，这双手可以把那厚重的钢铁建筑、和里面肆意丢弃哨兵的指挥官……

全都像蛋壳一样轻易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