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就步履匆忙地朝教学楼走去。

方才单柏从他身边经过，在他耳边低声留下的一句“天台见”，让他整个人都战栗起来。害怕单柏等太久，余烬沿着侧门沿着楼梯小跑上去。

此时正是中午休息的时间，教学楼里一片静谧，没有人声，只余余烬轻蹑的脚步声，走到天台的小门处，余烬的脚步就慢了下来。

高处的风声沿着门缝发出呜咽的悲鸣声，余烬的心跳在这一秒突然失去了规律的节奏，猛地跃动了两下，他没有急着推开门，只是沿着门缝往外望，他看见了正单手撑在身后，仰头享受着凉风的单柏，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起来遮住了眼睛，单柏也并不在意，另一只手把烟夹在嘴边浅啜了一口。

这种飒沓不羁的姿态跟方才在餐厅里义正言辞的模样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余烬忍不住想，要是单柏的这幅样子被人看见了，恐怕他学生会会长的威信一定要大打折扣了吧。

“喂，还要在那里站多久？”

还在踌躇着的余烬被单柏突然射过来的视线吓了一跳，慢吞吞地推开门，语气里带着一股天真：“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单柏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走过来，然后指了指自己的位置，从教学楼的最顶端往下看，所有的人与事都一览无余，当然也包括方才余烬急切地跑向教学楼的样子。

“你可真该运动运动了，一共只有五层，居然还爬得这么慢。”单柏有些不满地盯着余烬还在因为喘息而起伏的喉结，以及他那因奔跑时衣服翻卷而裸露出来的细腰。

“对不——”余烬下意识又要道歉，可刚说了两个字就突然遏住了口，因为单柏早就提醒他好几次，不准他动不动就脱口而出“对不起”三个字。

“现在你该知道了，‘对不起’这三个字是这世上最没用的。”单柏走到余烬面前，满是讥讽地说道，“别人欺负你，往你身上破脏水的时候，你却要跟他们说‘对不起’，那只能证明你的软弱可欺，你的态度越顺从，越软弱，别人就会更肆无忌惮地欺负你，因为他们知道，无论他们怎么欺负你，你都不会反抗。如果连你自己都不能反抗，难道你还寄希望于学校，寄希望于他人来替你惩罚那些人吗？还是你以为这种人自己会良心发现？我告诉你，除了你自己，没人会在乎你的处境，能救你的永远只有你自己。但前提是——你得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今天你之所以获救，是因为我出现在了餐厅，那如果我没去呢？你指望刘皓会在举起盘子的那一瞬间把盘子从手里扔下去吗？还是你指望站在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会大义凛然地上来阻止他？自己我要指出你今天做得不对的一点，那就是不该在武力悬殊的情况下挑衅刘皓，如果真的动起手来，你要学会明哲保身，不该给让别人有伤害你的机会。”

余烬轻言细语地道：“那是因为我知道有你在啊。不然我一定会掉头就跑。”

“还有，为什么不早跟我说你的伤是刘皓造成的。”单柏不明白余烬隐瞒这一点有什么意义。

余烬局促地笑起来：“因为……我怕你处理起来会为难。”

“你还笑，”单柏的语气一下子就沉了下去，“你是不是压根就没想过我会替你出头？”

余烬低下头，抠了抠手：“不是的，是不值得让你为我那么做。你是会长，要协调好各个部门之间的关系，刘皓又是体育部的部长，平时跟你关系又那么好……”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单柏修长的手指勾住余烬的衣领把他拽向自己身前，一字一顿地说道：“记住，我要你变得自私起来，永远记住自己开心最重要，不必去看其他人的眼睛里有什么，只需要每天对着镜子看着你自己，告诉自己想要什么，君子独立不惭于影，独寝不惭于魂。你没有做亏心事，就不用害怕，知道吗？”

亏心事……么。

余烬仓皇地别脸，胡乱地点点头。

单柏这才松开他的衣领，指了指摆放在天台边缘上的饭盒，道：“奖励你的。”

余烬睁大了眼睛，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来，指了指自己，不敢置信地说道：“给我的？”

单柏没声好气道：“医院里说过的话我还没忘呢，你倒忘了。”

余烬这才想起来，在医院的时候单柏的确问过自己喜欢吃什么，他迫不及待地蹲下去打开几个保温盒，冰粉，鸡丝凉面！全都是他爱吃的，一样没差，单柏竟然都记在心里了。

“这、这么多？”余烬有点烦恼，“我一个人吃不完啊。”

蹲在地上的余烬扭头看向单柏，“有点奢侈。”

单柏的视线紧紧地锁在余烬露出的那一小截腰线上，他伸出脚戳了戳那块白嫩嫩的肉，没声好气道：“谁说只给你一个人吃的，我也还没吃呢！”

“哦。”余烬讪然，赶紧把饭摆出来，放在天台上凸起的平台上。

单柏斜睨了一眼余烬，“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吃？哪一种最好吃？”

余烬迫不及待地把盛着冰粉的盒子翻开，递到单柏面前，“这个最好吃！可甜了，你尝尝！”

单柏蹙着眉头接过来，他其实没怎么在餐厅窗口处打过饭，这种街边小吃一样的食物母亲也不会允许他吃，所以当他接过来吃下第一口的时候，竟意外地觉得口感还不错。

“怎么样？”余烬一边打开盛有凉面的盒子，一边掏出一次性筷子掰开。

这么久了，面早就已经坨了，可余烬吃起面来的样子还是美滋滋的，甚至他觉得比以前吃过的那么多次还要好吃。

一想到单柏就在他身边坐着，而自己居然有一天可以跟自己暗恋了这么久的人坐在一起吃饭，余烬忽然就感觉眼底泛酸。

他的膝盖跟单柏的膝盖挨在一起，伴随着呼吸，余烬就装作不小心碰在一起的样子，心里满足又酸涩，眼啪嗒啪嗒不受控制地掉进了已经快要被面吸收干净的面汤里。

单柏的余光看见了这一幕，他没有打断余烬吃饭，而是等他吃得差不多了，眼泪也止住了，才问道：“刘皓说的论坛上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余烬本人回想起来，事情的源头也早已经变得模糊了。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地说道：“上初中那会儿，我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性向。”

“那时候，因为我妈她的……职业原因，我对周围的女生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畏惧感，虽然不影响正常交流，可每当跟她们说完话，我都会有一种轻微的厌弃感和内疚感，当其他男生开始乐此不疲地给喜欢的女生写情书的时候，我却对女生提不起一丝兴趣，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跟男同学待在一起，可有时候却会对他们的某些举动产生一些异样的感觉，那时候我就意识到自己可能跟其他人不太一样了，但是我并没有想要打扰周围的任何人！”说到这里，余烬急忙对单柏解释道，“一来，虽然知道自己喜欢的是男生了，可是我并没有对班上的任何人有什么心动的感觉，二来，这个秘密我对那时候的我而言是个相当困扰的事情，没有什么人可以诉说的，只能闷在心里，正巧……那时候班里赚来了一个从国外转校来读书的男生，因为我做事比较认真，所以老师就把他的座位安排在了我身边，让我帮他熟悉一下学校的环境。由于他在国内没什么朋友，所以事事都喜欢询问我，慢慢地，我们就熟悉起来，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在描述这一切的时候，余烬的语气淡淡的，手里却下意识地捻着筷子，望向远处的目光里充满了灰暗。

……无话不谈？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让防备心这么强的余烬对他无话不谈呢？

从余烬的话里，单柏仿佛看见了一个陌生的余烬，一个对生活仍旧充满热情、还愿意主动结交新朋友的人，那时候的他没变成如今这幅死气沉沉的模样，大概也会像正常人一样露出开朗大方的微笑吧。

“这个男孩就是后来在论坛攻击你的人吗？”

余烬慢吞吞地“嗯”了一声：“因为他是从国外回来的嘛，比周围其他同学的思想都开放得多，在相处了两年之后，他很容易就看出来了我在性向这方面的异常……所以我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他。”

单柏敏锐地察觉到话里的关键处被余烬模糊了过去。如果关系没有好到一定程度，心思细腻的余烬不可能这么做。单柏单刀直入，冷哼一声：“你喜欢他？他就是那个夺走你初吻的家伙吧。”

听了单柏的话，余烬浑身打了个战栗，慌乱地摇着头，眼神里透漏着无助：“我不知道……也许……曾经对他萌发过朦胧的好感吧，毕竟他是那时候对我最好的人，我们是亲密无间的朋友，所以我才会对他坦诚自己的性向，可那时候的我年纪太小了，根本不敢轻易去打破那层界限。”

“你太小瞧自己了。”单柏在一边说着风凉话，“你的胆子可比你自己想得大多了。”说完了，又觉得自己这一分怒气来得毫无缘由。

余烬小心翼翼地解释着：“我查过很多资料的，知道男生跟男生之间……很难走下去，所以，不管我跟他之间的感情有多要好，我都没从来没想过要踏出那一步。”

单柏的眉心微微攒起：“但是关于你们两人的谣言却传了出来，一定不是无风起浪吧。”

余烬两只手握在一起，夹在膝盖中央无意识地揉搓着：“就在我告诉他性向之后没多久，圣诞节的时候，他就跟我告白了。那天……下着很大的雪，傍晚放学之后，他把我叫到操场中央的松树下，他说……他很喜欢我，所以他想跟我试一试。”

单柏的眉头蹙得更紧了，语气冷得仿佛结成了一层冰：“试一试？恐怕是想玩玩吧。”

余烬不敢看单柏的表情，迟疑了几秒，像在组织语言，可是说出来的话囫囵又急促：“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那时候他是什么表情，什么语气，我也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突然就吻了过来——我吓坏了，立刻把他推开就跑走了。”

单柏的嘴一下子就抿紧了，“被他得逞了？”

余烬搓动着的手指忽然停下来，他点点头，像是在肯定自己所说的话：“他那种不负责任的态度，我本来就没想答应他！尤其是他还这么、这么不尊重我，所以第二天我就找时间把他约了出来，郑重其事地拒绝了他。他当时没说什么，可从那以后就有谣言传了出来，说是有人看见我们两个人在操场上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