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单柏有些失眠，他低垂着头，倚靠在卧室的飘窗上，手里把玩着打火机，火焰就着漆黑的夜明明灭灭，叼在嘴里的烟却始终没有燃起来。

正因为楼上那个女人在十八年前给了他降生在这世上的机会，所以单柏才会一直纵容于她对自己的控制，他甘愿听从她的指示，遵从她的意志，不过是出于年幼时对“母亲”这一身份的依赖而养成的习惯，可现在他已经成年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林子芳还陷在她那纸醉金迷的美梦里，醒不过来，也不愿意醒来。

但他却不想再当自己是个没思维、没主见的傀儡了——尤其是在完成了对亲情的脱敏以后。

按照单柏的规划，建立“弦”，赚得第一桶金，为自己自由地选择人生道路奠定基础，是第一步；顺利进入帝州大学天体物理学系是他向梦想迈出的第二步；毕业以后从别苑里搬出去，彻底摆脱林子芳对自己的掌控，不受外物影响，醉心于科研是步入正轨的第三步。

这条路与林子芳为他安排的路相去甚远，甚至背道而驰，也许等到林子芳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会对他彻底失望，甚至歇斯底里，可他不在乎，因为到那时，自己早就不会陪在她的身边了，她的梦已经做了太久了，到了该醒过来的时候了。

他再也不会为她的眼泪而动容。

本来他也没什么心肺可言，从本质上来说，他其实跟单逢章是一类人，只追逐自己想要的利益，对其他的一切漠不关心。

没有任何人能阻挡自己想要前进的那条路。

手里把玩火机的动作停下来，曲膝靠在窗户边的单柏低下头，右手把嘴里的烟笼起来，正准备点上——

“叮。”手机短信的提示音打断了单柏的动作，手机屏自动地亮起来，单柏很容易便瞥见了屏幕上浮现出来的那部分短信内容：【睡了吗？】

文字里透露出一股小心翼翼的感觉。

随即，屏幕黑了下去。

方才停住的把玩打火机的动作又起，手指灵活地跃动着，打火机被摁开，火焰亮起，被关上，火焰又熄灭。

不到半分钟，单柏把打火机扔在一边，拿起手机来回复。

【没呢。】

然后手机的命运如同打火机一般，也被抛在了一边。

单柏曲起一条腿，仿佛只是在闭目养神，可那不断敲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泄露了他的一点烦恼。

过了几分钟后，手机才再次震动了起来，单柏懒洋洋地捞起手机，看见短信的内容，就好像耳边响起了那条小狗低到尘埃里的声音。

【我有点儿睡不着。一想到要回学校上学，就觉得很难受。】

坐在地毯上，靠坐在床边的余烬时刻守着手机，单柏的短信一发过来，他就立刻把手机捧起来。

【学习让你这么痛苦？】

【我不知道……学习有什么意义。】

就如同他不明白活着有什么意义一样。

余烬想起自己小学、初中那会儿，拼了命的学习，往家里捎回奖状，给那个女人看，收获的却不过是“还行”两个字，甚至远远不如弟弟考试六十分，那女人脸上露出来的笑容灿烂。

除了余秋，他不知道考出来的成绩还应该拿给谁去看，初中的时候，还有同学见到他卷面上好看的成绩，流露出艳羡的目光，可是到了高中，他就再也不敢露出自己卷面上的成绩了。每次发下试卷他赶紧捂着卷子放进桌洞里，否则就会变成他人嘲笑的谈资，尤其是进入高三阶段，每每考试余烬交的都是白卷，几首收到了所有科任老师的白眼。

不过他对自己的水平还是有一定的判断的，如果参加高考，他的成绩可能达不到一本院校的分数线，但总有个学校可以上，唯一值得担心的问题是他的钱够不够交大学学费，也许等到毕业之后还可以继续打工赚些钱，可余烬想想就觉得很累，过去的三年里，每天他都奔波于兼职、勤工俭学中，可是赚来的钱却没攥下多少，全都被搜刮进了余秋和那个男人的口袋，只要一想到以后还要打无穷无尽的工，他更是连一点儿学习的劲头也没有了。

【如果你觉得学习没有意义，那是因为你没有找到你想走的那条路，不如停下来好好想一想，有了目标，你才会看得见要走的路，你才会知道你离路的尽头有多远，你才会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不足，继而获得奋发前进的力量，否则，你的前方就只会是一片黑暗。余烬，在学习这件事上没有人能帮你，你必须要知道，人不光是靠他生来就拥有的一切，而是靠他从学习中所得来的一切来造就自己*，我也不例外。】

余烬摩挲着手机上的按键，他想告诉单柏，他说的一切都不过是风凉话，要是换个人身处在自己生存的环境里，绝不可能若无其事地生存下去，甚至比他更崩溃得更早。

三年前，当余烬刚刚拿到帝柏一中减免学费的贫困生名额，来到这个全然陌生的学校的时候，身边全是陌生的面孔，他以为可以抛弃过去，重新开始，可是令余烬没想到的是，入学没多久，就有人知道了他的身世，有关他过去种种经历的流言在学校里散播开来，周围的人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他努力地无视那些人的议论，想要把精力集中在学习上，可是收效甚微。

聚焦在他身上的异样眼神越来越多，如同课本上提到过的破窗效应，越是不搭理那些八卦的人，他们就越是嚣张，甚至当着他的面辱骂他，那些污言秽语让余烬憋得脸色涨红，愤怒之下，他把这件事告诉老师，老师却不管这些，任由那些流言蜚语肆意增长，变本加厉，余烬也因此变得神经兮兮的，周围的每个人、每句话都让他风声鹤唳，连随风传来的一声轻笑都会让他无法集中精神，想象又有人在背后嘲笑自己的情形。

要活下去已经很不容易，更别提还要集中精神去学习。

但凡他成绩好一点，都会有人以莫须有的态度嘲弄他：“抄的吧？哈哈哈哈。”

于是，那些考卷上横平竖直的段落落入余烬的视野里就变成了歪七扭八的模样，再怎么努力辨认，余烬搞不清楚那些叙述着天南海北的文字到底想要传达出什么样的意义。

不过是混日子罢了，破罐子破摔也没什么难的，余烬早就习惯了遭人冷眼的待遇。最让他难以忍受的其实并不是学习，而是还要继续过着漫无目的、毫无意义可言的人生。

谩骂、侮辱、欺负……无孔不入的负面情绪几乎要把那层笼罩在余烬周身的、与世界隔开的薄膜给挤破，他只能把自己蜷缩成穿山甲的模样，龟缩在墙角，以躲避那些朝自己身上蔓延而来的黑暗，他知道，那只黑色的巨犬就藏在阴影里，流着垂涎的口水，终有一天他会被吞吃入腹，而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徒劳无功了。

时间拖延到最后一刻的时候，他终于踏上了天台。

也正是在那一天，之前所有的忍耐都仿佛有了尽头，自从被单柏救下之后，余烬就偏执地抓住了单柏这根救命的稻草，再也不打算放手了。

他一点儿也不想在深更半夜里跟单柏聊学习，脑子里充满了废料，之所以给单柏发信息，也只是想缠着他多说会儿话，要是能勾得单柏心软来看看自己就更好了。对话框里的文字打了又删，终于把想说的话发了过去。

【伤口有点儿疼。】

厚着脸皮发完这句话，余烬就一直盯着手机，可是手机屏幕亮了又黑，黑了又亮，半天他都没等来单柏的回复。

另一边，等到单柏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这行信息回味了很久。

他抬起手，触摸着自己勾起的唇角，蹙紧眉头，心道，这家伙越来越放肆了。这意思是还想让自己给他舔伤口呢！

不打算继续再纵容下去，单柏没有理会余烬的这句话。

【既然不想上去，就再去医院检查一下，看看伤口是不是发炎了。等我的事情处理完再去找你，往返学校让小于接送，待会儿我把他的名片推给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吩咐他来做。】

【那好吧。祝你做个好梦，我会好好休息的。晚安。】

勉强的语气让单柏蹙紧了眉头。

最后，还是就着缭绕的烟雾发了一个吝啬的：【乖】。

放下手机，再躺上床，这次单柏很快就睡着了。不过，难得的是，他做了个梦。梦里他的脸变得成熟了很多，竟然学阮清河那家伙留长了头发，不同的是，他只是简单地扎了个马尾，很多人簇拥在他身边一边急匆匆地走路，一边跟他在不断说着话，好像在对着某种行程。场景飞快地变化，下一刻，他伏在桌子上，桌子上摆满了凌乱的纸张，上面写满了乐谱，窗户半敞开着，最上面那张乐谱被风吹到了他的脚下，单柏低头看了一眼，弯腰捡起来，那歌的名字却好像被打了马赛克一样看不清楚。紧接着，场景又变了，他站在一个巨大的舞台上，璀璨的灯光笼罩在他身上，台下乌压压的一片，人群似乎在喊着什么，歇斯底里的。

站在乐队的正中央的单柏垂下眼帘看了一眼面前的话筒，只觉得头顶的灯光太过耀眼，透露出一丝不真实的感觉，犹如置身于梦中，仿佛时空交错，而他却站错了位置。他明明记得最开始成立“弦”的时候，阮清河软磨硬泡都没能说服他当乐队的主唱，可是这一刻，一向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的他却选择摘下了面具，站在了舞台上最耀眼的位置，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促使他的心态发生了如此巨大的转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