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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折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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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公公在前头引着路,祝予怀和卫听澜两人闷声跟在祝东旭身后,一同往崇文殿去。

祝东旭一路上偷瞟了好几次,只觉得两个年轻人之间氛围诡异。明明关系都熟到能同坐一车了,入宫这漫漫长路上竟连一句交谈、甚至一个眼神交会也没有,仿佛各自怀揣着沉重的心事,安静得叫人窒息。

祝东旭有些担忧,昨夜就入芝兰台一事父子俩秉烛夜谈,已敲定了应对之策,可看儿子这心神不宁的,不会是临时犹豫了吧?

他轻拉了拉祝予怀,问起了昨夜所谈之事:“怀儿,你确定想好了?”

祝予怀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不是为了这事,那还有什么?”祝东旭不明白了,压着声八卦,“总不能是你们两个吵架了吧?”

祝予怀顿了顿,小声嗫嚅:“没有,我们只是还不太熟。”

祝东旭:“……”

老父亲年纪大了,不是很理解年轻人之间貌合神离的友谊。

没过多久,崇文殿到了。福公公通传过后,将三人引了进来。

“免礼。”明安帝挥了挥手,笑道,“别拘束,都起来吧。”

几人谢恩起身,明安帝细看过卫听澜和祝予怀的样貌,面上流露出几分欣赏:“祝卿和卫卿都是好福气。祝卿你瞧瞧,这两个孩子站在一块儿,一文一武,皆是神俊天骄,朕看了也忍不住欢喜。”

祝东旭笑说:“犬子不才,圣上抬爱了。”

明安帝的目光在祝予怀身上停了停,温和道:“祝卿不必过谦,朕瞧这孩子渊清玉絜,有礼有法,堪与琨玉秋霜比质。”

福公公跟着笑道:“这一个俊秀除尘,一个器宇不凡,真叫人赏心悦目。大烨能如此英杰辈出,是托了圣上的齐天洪福呢……”

这些恭维来恭维去的废话卫听澜上辈子听得耳朵起茧,他皱了下眉,心里还惦念着方才那一声“濯青”,心不在焉地瞥了眼身侧那抹月白。

人虽站在殿中,脑子里不知何时已神游天外。

卫听澜控制不住地想起了前世的事。

前世这个时候,他才刚被祝予怀带回府里。刺客的重鞭在他前胸留下了一道重伤,化了脓,他发着烧昏睡了好几日,勉强清醒些,才听说了皇帝召祝予怀入宫觐见的事。

具体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卫听澜只大概猜到,祝予怀入宫一趟,应当是得了明安帝的青眼。

原因无他——明安帝亲自下了旨,略去翰林院繁琐的筛查流程,特许祝予怀直接参加第二年的擢兰试。

正是在那场试中,祝家子以榜首之名得入芝兰台,自此名噪京城。

祝予怀的祖父是贤士大儒,父亲是清流典范,家世清白身份矜贵自不必说;入台后没多久,他就凭着文武双绝的能耐在一众权贵子弟中大放异彩,随后又得了太子赏识,时不时被召入东宫伴学,堪称一句前途无量。

祝予怀生得也好,天生一双光华湛湛的笑眼,流光溢彩。顶着这空前的天骄盛名,他每出一趟门,大半个京城的女儿家都盯着他挪不动道。

人人对他交口称赞,道他才貌绝伦,世无其二。

璀璨得让卫听澜心生嫉妒。

祝予怀仿佛生来就该站在明光之下,而他卫听澜不过是枚如履薄冰的棋子,甚至都还没落到澧京这云谲波诡的棋盘上,便被人深深踏进了泥里。

从图南山中踩着高邈的命死里逃生,他骨子里就刻上了再也抹不去的仇恨与阴鸷。

前世图南山一案草率结案,为了安抚朔西,原定给朔西的军粮和给卫听澜的赏赐象征性地涨了一涨,明安帝使出浑身解数,却不是为了缉拿真凶,只想靠着威逼利诱叫他闭嘴,叫他揭过此案,揭过白白葬送在图南山中的人命。

伤养好后,卫听澜也被明安帝送进了芝兰台,名为看顾,实为监视。

那段时间,他恨透了这京城中的道貌岸然和虚与委蛇。再看见祝予怀时,便越发觉得那双不知疾苦的笑眼分外碍眼。

卫听澜渐渐和祝予怀较上了劲。

他明里暗里地同祝予怀作对,每到武学课时,更是在演武场上拼了命地同他死磕。

卫听澜也说不清自己揣着的究竟是怎样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在不见天日的晦暗中待得越久,越是见不得那人身上纯粹得如同烈日一般的光,好似多看一眼,都觉得浑身被灼得发疼。

所有人都说,祝予怀倒了大霉,救了一条只会咬人的疯狗。祝予怀对这些难听的话只是皱眉,也曾拦着卫听澜问过,究竟为何对自己有这般大的敌意。

彼时卫听澜擦着自己的剑,不以为意地说:“我心胸狭窄,自己过得不好,也见不得别人顺风顺水。”

祝予怀听了却只是一笑:“也罢,若是与我较量几场能叫你心里舒坦些,我奉陪便是。”

卫听澜手里动作一顿,心里涌起一阵说不明的烦躁。

他也不是没想过与祝予怀和睦相处。

可到底为什么呢?

为什么祝予怀无论何时都那般干净洒脱,而自己只能背着满身的脏污与血债,那样难看地、苟延残喘地活着?

旁人只当两人命里犯冲,但唯有卫听澜自己知晓,他曾无数次反刍着在祝府养伤的那段时日,贪恋着那点温暖,却又在无法遏制的嫉妒中无处遁形,自卑得连自己都想唾弃。

那时卫听澜不露声色地望着祝予怀,用力掷下那擦剑的绢布:“好啊。既然如此,那现在便打一架吧。”

唯有在演武场上,唯有当两个人打得筋疲力尽,累得瘫倒在地上一起看着天空时,他才能短暂地忘却自己身上所背负的东西。

也只有在那时,他才觉得自己是有资格与祝予怀站在一处的。

在芝兰台中的较量,归根到底只是无足轻重的小打小闹。他们也曾一道策马游猎,看过同一片天,饮过同一溪山泉,为着怄气较劲,追着同一只猎物跑遍了山野。

两人这样别扭地相处着,也算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平衡。

而彻底决裂、分道扬镳,是在卫家被扣上谋逆的罪名之后。

卫听澜千辛万苦逃出澧京,回首时,却见带兵追剿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主动请缨的祝予怀。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祝予怀的箭会对准自己。

那箭矢破空而来,射散了他束发的发带。卫听澜披发覆面,盯着昔日救命恩人手里那把长弓,恨意就如同燎原的火,烧得他面目狰狞。

“虚情假意的骗子。”

他咬牙反手回射一箭,射穿了祝予怀所乘马匹的脑袋。祝予怀被惊马骤然甩了出去,身后急呼声与怒骂声乱作一团,卫听澜在骚乱中毫无留恋地扬鞭驱马,再没回过头。

那日之后,恩人便成了仇人。

逃亡的一路上,他无数次想起祝予怀,想着过往两人心照不宣的争锋和默契,想着日后要如何报仇雪恨,将那扎眼的月白色撕成碎片,再踏进污血泥淖中。

他却没想到这一次老天竟长了眼,让祝予怀的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卫听澜叛逃后没多久,明安帝就忽然重病昏迷。彼时太子被软禁于东宫,没有解禁的旨意,不能出面主持政事。京中一时群龙无首,几方势力明争暗斗,在朝堂上群魔乱舞。

乱局之中,祝东旭靠着一杆针砭时弊的笔,试图力挽狂澜,却在关键时刻陷进一桩要命的贪污案里,举家下了狱。

祝东旭为官刚正,早年得罪的人不少。祝家一呈倾颓之态,人人跟着落井下石,祝家人接二连三死在牢狱中,祝予怀的双亲最后也未能幸免。

祝予怀虽在昔年旧友的暗中帮扶下捡了条命,却也被利索地流放出京。

卫听澜刚在朔西站稳了脚跟,得知消息,心中涌起复杂难言的快意与痛意。

他几乎马不停蹄地带人赶往流放途中,截了祝予怀,给他拴上锁链,直接扔进了地牢里。

可祝予怀从头到尾都不曾反抗,只垂着双眼安安静静地坐着,即便衣衫褴褛镣铐加身,脊背仍似一杆修竹。

珠玉蒙尘,仍是珠玉。

卫听澜远远看了几日,只觉得这样的折辱无趣至极,也让人恼火至极。

他又把祝予怀从不见天日的囚牢里拽了出来,给他换上从前月白色的常衣,逼着他与自己同吃同睡,让祝予怀这个名字和卫氏余孽牢牢绑在一起。

祝予怀就这么看着卫听澜在人前与自己故作亲昵,在人后撕破脸皮百般挑衅,从始至终只是淡淡。

“你这样有什么意思呢?” 他漠然地问。

“当然有意思。”卫听澜撩起他身上的锁链,拈在指尖把玩,“看着昔日的天之骄子如今只能仰人鼻息,我心里快活极了。”

这话中的真假与爱恨,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卫家战功赫赫,到头来只落了个鸟尽弓藏的结局。而眼前这个人,冷情冷性、不辨是非,偏偏还站在忠臣志士的立场上,要将自己赶尽杀绝。

是啊,祝予怀是忠君为国的志士仁人,是世人眼中清风朗月的君子,而自己只不过是睚眦必报的叛臣乱党。

从狼狈逃离出京的那一天起,他终于明白,祝予怀待自己的那些情谊,都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

但即便是幻想,他也不想放手。

闲言碎语传遍了朔西,也传遍了大烨。

卫听澜一日比一日更期盼着看到祝予怀不堪受辱的神情,甚至故意挑在深夜把人从床上拽起来,强迫他披上自己的外衣,在院中陪自己饮酒。

说是陪他喝酒,酒杯却只备了一个。

卫听澜把自己喝了一口的杯子递到祝予怀唇边,毫不掩饰地讥讽道:“就这么喝吧。反正天下人人皆知,你我二人,如今是什么关系。”

祝予怀的肤色在月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他好像很累,衣衫下隐现着嶙峋的瘦骨,盯着那酒盏中粼粼的水光,半晌后,忽然笑了一下。

“十七岁那年离开雁安前,我在落翮山埋了一坛‘三春雪’。”祝予怀呓语似的轻声说,“那时年少,踌躇满志,只想着有朝一日功成名就,重游故地时,能与身边友人痛饮几杯,笑谈少时的荒唐事。如今看来……是没那个机会了。”

祝予怀自来了朔西后,便再也没这样笑过,眉眼微弯,像是记起了什么温柔缱绻的往事。

卫听澜看着他,忽而冷笑一声摔了酒盏。

“怎么,想回去了?”他掐着祝予怀的脖子,寒声道,“我偏要你这辈子只能困死在这里。”

酒水溅了满地,祝予怀面上笑意淡去。他被扼着咽喉,抬头静静看着卫听澜,像看着什么脏东西。

人人都说祝予怀温润贤雅,卫听澜却知道他绝非逆来顺受的性子。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这人的骨头比谁都硬。

“卫听澜。”祝予怀一字一顿,“你没了父兄,我祝家亦是家破人亡。”

那夜,两人纵着彼此疯狂滋长的恨意在院里打了一架。卫听澜拽着锁链将人掼倒在桌案上,却听见那人冷漠的声音:“当日射你一箭,是逼不得已。你既怀恨于心,那便刺我一剑还回来,我们两清。”

言语中的轻蔑比利箭还要尖锐,直把他扎得鲜血淋漓。

“两清?”卫听澜嗤笑,“贱命一条,你算什么东西!”

他气得狠了,摔了院门径自离去。

撕咬这一场,把彼此心底的伤口都抓得皮开肉绽,谁也没讨到好处。

那之后卫听澜再没踏足过这间院子,只在墙外加了一重守卫。偶尔阴沉着脸地命人去瞧一眼,知道人还活着就不再多问。

他最后一次见到祝予怀,是在战场上。

谢幼旻带兵同卫听澜对上,赤着眼要他交人,卫听澜自是不应。双方真刀实枪地对打起来,都下了死手,要拼个鱼死网破。

祝予怀不知是怎么突破了守卫,逃出了囚禁他的院子。赶到战场时,正瞧见谢幼旻手中长枪落地,卫听澜劈头一剑,眼看着就要取他的命。祝予怀当即挽弓搭箭,箭矢几乎擦着卫听澜的耳鬓破风而去。

卫听澜被这一箭气得发疯。

他转头向祝予怀袭去,祝予怀以手中长弓格挡,交手了没几个回合,卫听澜突然一个掠身,反手向赶来帮忙的谢幼旻刺去。

他看不惯祝予怀为了别人同自己作对,怀着一种近乎扭曲的报复心和自虐心使出了这一剑。他等着看祝予怀气急败坏、破口大骂,他甚至想好了如何反唇相讥,把未能宣之于口的恶言一次性说个痛快。

却怎么也没想到,祝予怀会用自己的身体去挡。

刀剑没过血肉的声响微不可闻,谢幼旻被焦奕按伏在地,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忽而挣扎着撕心裂肺起来:“阿怀!”

在那几乎淬着血的咆哮声里,卫听澜怔怔看着沿剑刃滴落的殷红,脑中空了一瞬。

祝予怀的指尖有些颤,轻轻地按在剑刃上,却没有力气将它拔’出来。血涌滚出喉,一股又一股,好似有千言万语,都被这当胸一剑刺得支离破碎。

卫听澜的呼吸乱了方寸。

在祝予怀坠地前,他的身体自己动了起来。连滚带爬,向那道他憎恶了许多年的光飞扑过去。

“祝九隅。”卫听澜手足无措地把他抱进怀里,颤抖的手怎么也堵不住那道涌血的伤口,“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很能耐吗?不是要杀我吗?”他眼眶红了,“这是在做什么……你撞上来做什么?”

血沾了满手,祝予怀似乎很疼,攥着他的衣襟,像片染血的羽毛在他怀里发着抖。

卫听澜说不清是恨还是痛,垂首抵着祝予怀的额头,又哭又笑:“你是故意的。”

厌恶他到这种地步,宁愿自毁也不愿再多忍一时。

琅玕之质,宁折不弯……他早该知道,这人是困不住的。

“你还在生我的气是不是?”卫听澜语无伦次地哽咽着,“我没想报复你……我把你抢回来,是因为有人要在流放途中杀你。我也没有恨你,我就是不甘心……我怕你走了就再也不回来。我不该困着你,对不起,对不起……”

祝予怀说不出话来,唇边的鲜血越涌越多,将所有话语都压成了细碎的喘息声。

他眼中仍是从前那般温柔明亮,只是逐渐有泪水从眼角滑落,混合着血一滴一滴落在黄沙上。

“你想回雁安,我不拦你就是了。”卫听澜努力拭着他脸上的泪和血,“我再也不折腾你了。我认输了,我放过你了!你现在就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算我、算我求你……”

他泣不成声地说着,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和乞求着,仿佛这样就能让怀里的人心软,舍不得抛下自己。

朔风凌冽,吹乱了他的头发,祝予怀动了动唇角,好似笑了一下。

卫听澜最后听他轻轻唤了一声。

“濯青啊……”

那双总惹人恼火的笑眼便逐渐失了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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