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城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他听下人说诸晴与何如逮了两个小贼回来,也不甚在意。
这种时候热闹且混乱的时候,遇上几个小贼太正常了。
他只觉诸晴是有分寸之人,加上天色已晚,今日又颇为劳累,便无多问。
第二日午时,诸晴派去邬柳村打探消息的仆从回来。
他道邬柳村确实有一对前几年被抓走的夫妻,他们有一个女儿。男的读过书,邬柳村的村民会将孩子送到他那里识字,他也靠这个赚些糊口钱。
只是三年前雁城有一支百人左右的士卒闯入,将这对夫妻俩掳走,此后他们的女儿也不知踪迹。
那对夫妻的隔壁确实也是个酒鬼,没有妻子,养着一个儿子,因为他也不管那孩子,村上人时不时会遇上几次小孩跑到山上挖野菜吃。
后来雁城叛乱,酒鬼凑热闹摔死了,那孩子也再没人见过。
与小丫头昨晚说的基本一致。
只是不知道那丫头在没有父母的情况下,如何生存下来,且在他人眼中杳无音讯。
不过这些消息稍一打探便能知道,在这上面有所欺瞒也是以纸包火,不攻自破。
她又问了那对夫妻与女儿、酒鬼与儿子的姓名来历。
仆从说不太明白来历,因为他们都是从外地迁来,村上人本就对这一家不甚了解,是以只知大概。
诸晴听到他们都是从外地迁来的,微微一顿,沉吟片刻后又问:“公爹现在何处?”
下人答:“老爷今早上值去了。”
她合了手上的书,将书放好,起身看向身后的何如。
何如正翘着二郎腿吃茶点,见诸晴看过来,立马拍拍手,起身道:
“去寻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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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到府衙时,何城正在核对昨天立秋节的账目支出,因为还牵扯到一些富商豪绅的募捐,账面颇为繁杂。
雁城府现在实在缺人手,程赋还向何城多次哭诉,逼得何城这个三品大官掏出自己的老本行,来伏案算账。
他听说儿子儿媳来见,将桌上的公文密案收拾了下,再将这二人引来。
诸晴朝何城行礼入座,何城也看向她。
——他是不相信自己儿子会有事儿来官府找他,那只能是儿媳有事相商。
诸晴略一思虑,开口道:“父亲,昨日我与何城遇上两个半大孩子,自称雁城下辖邬柳村人,我想向父亲询问一番,可否借阅雁城邬柳村户籍记录?”
按规定自然是不行的。
但何城知道诸晴不是无的放矢之人,思索一番后,道:
“你将所问之事录于纸上,我可以帮你同户长问问。”
诸晴起身行礼道谢,何城挥手示意桌上的纸笔。
她持笔,在一张空白纸上写下自己想问的问题。
放下笔时她目光微移,瞥见了藏在下方的一章奏折。
诸晴拿起身前这张写明问事的纸,将它奉于何城,何城接过后略扫了眼,又道:
“你们先且回去吧,我晚上放衙告你结果。”
她与何如便告退了。
出了府衙,何如扭头瞧见诸晴若有所思的模样,问道:
“我们接着去哪儿?”
诸晴回神,道:“去柴房问问本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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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人”现在正在试图逃跑。
诸晴推门进来的动静吓到了这个小丫头,她脚一滑,从一人高的柴火堆上摔下来。
一直默默无闻的男孩忽然冲过去,做了这丫头的垫子。
他被狠砸了一下却只闷哼一声。
小丫头赶紧爬起来,顾不上提防诸晴,先将她的人垫子拉起来。
这男孩像个小哑巴,也不说话,就这样爬起来,连身上的灰也不曾拍拍。
看顾好自己的小傻子,这个小丫头看向诸晴,忽然恶人先告状道:
“你看,进门不打声招呼,吓着人了吧?万一我摔下来磕到哪里,那可就是你的罪过了。”
诸晴但笑不语,她将目光投向这丫头的身后。
——她遮蔽的动作太过明显,让诸晴进来就注意到这个男孩。
他低着头,看起来低眉顺眼。
“我差人打听过了。”诸晴开口。
小丫头将自己惦记在门口上的视线扯回来,放到了诸晴身上。
柴房门虽开着,何如却守在门口,外边不远处还站着两个仆从,逃也逃不掉。
“邬柳村确实有你说的这些人。”诸晴又道。
小丫头面色如常,只是眼角微弯,显出几分洋洋得意。
诸晴也不戳穿她,只占着她未知的情况,诈她道:
“只是你的父母不是被抓了壮丁,他们犯了些事情,我不能放你走。”
小丫头面上一僵,又刻意瞪大眼睛做出惊讶状。
诸晴暗道:果然,她心里是对自己父母的去向有些数的。
她肯定从爹娘那里听到过什么,这样人小鬼大的孩子,最会说一句藏一句了。
于是诸晴便睁眼说瞎话道:
“你父母犯得可不是小事情,你与他们生活在一处,没道理一无所知。”
小丫头委屈的揪着小脸,道:“奴奴确是不知呀。”
又开始装乖卖傻。
诸晴也不戳穿她,只笑道:
“你不知道,你身后这位应该知道吧?”
她说着,就要伸手去抓那男孩,小丫头一着急,又冲着诸晴张嘴就咬。
何如赶忙上前拉开这丫头,她便“嗷嗷”叫起来。
那男孩却很乖顺的任诸晴扣住自己。
诸晴却悠哉游哉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喂喂,坏女人!你都没问过我叫什么名字!”
被何如拎到一旁的小丫头开始胡乱插嘴,试图为自己的伙伴转移注意。
诸晴看向她,道:“那你可愿意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一顿,似乎没想到诸晴真来问自己了。
她含含糊糊的说:“能什么名字呀,就那样叫呗。”
这时候,那个男孩忽然开口了:
“她叫兰茵,我叫桂奴。”
“你!你!”小丫头气得说不出话来,直瞪着他。
“兰茵?”诸晴重复一遍。
小丫头扁着嘴不说话。
“兰花的兰,绿茵的茵。”男孩说。
诸晴沉吟片刻,对他道:“那你的名字是桂花的桂咯?兰桂齐芳?”
“什么奇方?兰花和桂花哪有什么方子!”兰茵又开始胡乱打岔。
但桂奴又拆了她的台,道:“是,兰桂齐芳,我的名字是兰茵的父亲给取的。”
这两个名字隐隐有些上下之分。
诸晴又看向兰茵。
这时候桂奴掀开自己面前的乱发,道:“我是他们从北塞捡来的,把我交给那个酒鬼养罢了。”
他虽未长开,但隐约可见微高的颧骨、深邃的双眼。
这是一张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与中原人不同的面孔。
“桂奴!你闭嘴!闭嘴!”兰茵疯狂的尖叫起来,“这时候你不装哑巴啦!闭嘴啊!”
北塞一带的居民,厌恶北蛮太过正常了。
但他只是个小孩子,大安百姓动了恻隐之心,将其捡回,又命名为“奴”,倒也说得通。
兰茵许是在父母被抓走后,怕极了她的桂奴也涉及到北塞的事情,是以多有隐瞒。
诸晴松开了桂奴,何如也松开了兰茵。
只是兰茵一落地,立刻奔向桂奴。
“啪!”
清脆响亮的一巴掌。
兰茵气得面红筋出,狠狠骂道:“你是我的桂奴!我许你说话了吗!”
桂奴低着头不去看她。
兰茵又赤红着双目,看向诸晴。
忽然,她径直朝诸晴跪下,伏首道:“娘子是个好人,桂奴只是孩子,从没做过坏事,还请娘子开恩,我这辈子就带着桂奴掩面乞讨,绝不让人发现他是蛮子,只求娘子放我们一马。”
诸晴却面不改色道:“北塞多有与北蛮平民通婚百姓,长得像蛮子的大安百姓比比皆是,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兰茵一哽,她知道这个讨人厌的妇人又在说她太急。
她勉强挤出个笑,道:
“娘子聪慧,早想到我们为何有所隐瞒。我才求娘子饶我们一条生路。”
诸晴笑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隐瞒了什么?”
兰茵咬牙,半天说不出来话。
这时候又是桂奴开口了,他道:
“我听那些捡我回来的人言语,似乎有我是北蛮拓络部王室的意思。”
话还没说完,兰茵便起身一脚将他踹翻,恶狠狠的说:
“你说些什么胡话?问什么你答什么!你是她的狗吗?”
诸晴不发一言,兰茵瞥了眼诸晴,又收回目光,深吸了几口气,望向诸晴道:
“娘子想知道的,就这些了,哪怕桂奴与拓络部有关,但已经快十年了,他长在雁城,世人常道养恩大于生恩,他长在大安,就是大安人。”
看了一场热闹的诸晴道:
“我只是抓了两个小贼,什么大安、北塞、北蛮的,我不清楚。”
兰茵松了口气,却听见诸晴又道:
“只是现在还未将小贼审送衙门。”
她垮下脸,央道:“娘子行行好,求求娘子了。”
“你在柴房里老老实实待着,别想着逃跑一事。”诸晴笑道,“若是你成功跑脱了,我便认为是有私通外敌的细作,直接上报我公爹。”
她笑吟吟的看向兰茵,道:“你在官邸附近游荡许久,特意选中的我,大概知道我公爹是谁的吧?”
兰茵苦着个脸,一提起这事儿她便心塞。
这样细致谨慎的挑选,结果反而一头撞进了渔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