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公主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楚元昭了。

这如同唤她闺名一般让她想起一些久远的往事。

楚元昭沉了一瞬，定了定神，她笑了笑：“怎么，不叫姑姑吗？你这样叫我，不合礼节吧。”

玉嫤倒也不硬顶，她这样质问，玉嫤就顺其自然道：“姑姑。”

丝毫不理会这是楚元昭给的下马威。

楚元昭因着玉嫤的顺从而占了上风，心理舒服，她本是歪靠在床榻上，这会稍微调整一下姿势，她望着玉嫤笑：“那日我去吉利营帐叫他回宴席喝酒，没想到你这小丫头竟然敢做出这样的事。我还想把你带回来替你在裴度可汗面前求情好留你一命，你却能溜得那么远，不简单哪。”

她这夸不是夸骂不是骂的话让人听了生气，明明是派人抓她回来却成了为她着想，理都让她占尽了，反倒显得玉嫤不懂事了。

但玉嫤却又是例外。

玉嫤是带着目的来的，因此不管楚元昭此刻说什么她都不会生气。

“姑姑这话里的心意我受了，只是不知道姑姑当初是打算如何替我求情，我也不好奇，毕竟我还是平安回了灵州，”玉嫤顿了一下，微微笑了笑，“不过不知道如今，姑姑在大可汗面前说话是不是还是这样有分量。”

楚元昭听了这话脸迅速一沉：“你说什么？”

楚元昭绷着脸的样子是有股不怒自威的劲儿的，饶是玉嫤也心里惊了一下，她理了理精神，敛起笑容：“姑姑这段时间，一切安好？”

楚元昭只觉得这话是在嘲笑她，她腾地坐起来快步走到玉嫤身边，人微走到面前就已经伸长手臂反手给了玉嫤一个耳光。

玉嫤确实没料到楚元昭能这般动作，一时她头都被打偏，人也愣住了。

“你以为你是谁？论辈分论身份同我说这样阴阳怪气的话？”

玉嫤闭了下眼，轻轻吸了几口气，这才转回头来望着她：“姑姑刚才这番，又是靠着什么来对我颐指气使？靠着你是突厥可贺敦，还是你是大殷公主？”

楚元昭冷冷地：“你什么意思？”

玉嫤望住她：“洛水之盟的那次突厥侵袭，是你怂恿裴度的吧。”

楚元昭先是一怔，这一怔已经泄露了她的心思，但她不认，一挑眉：“你少污蔑我。”

“突厥分布在大殷的情报网，一直以来都是安铎来负责的，不管安铎是你的儿子还是你的情人……”

楚元昭听到这话突然暴怒：“你说什么？”

说着她的手又要打将过来，这次玉嫤已经有了防备，她抓住楚元昭挥在半空的手腕，随即另一只手猛地对着楚元昭挥过去。

楚元昭避之不及，啪的一声清脆的耳光声，楚元昭被打的跌在地上，不敢置信。

“姑姑，这一巴掌，我是替死去的大殷百姓打你的。突厥突袭至洛水，沿途对百姓烧杀劫掠，若不是姑姑你怂恿，恐怕大殷百姓还不至于遭此……”

玉嫤话没说完，楚元昭突然大喊：“我怂恿的怎么了！就是我怂恿的！那又如何！”

她站起来瞪着玉嫤，双目充血：“没错，是我让裴度出兵的，我想让他仗着天灾占下洛阳神都，我要堂堂正正穿过十里天街回紫微城，我就是要如此，你听到答案了，满意了？”

玉嫤凝望着她，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偏偏楚元昭看她的眼神极其仇视，她仿佛透过玉嫤看到了什么幻影，这幻影刺激着她，让她在此刻情绪崩溃，几近疯魔。

“我就是恨你们！凭什么把我送来这里和亲！让我在这突厥草原之地受苦，你们却在神都荣华富贵！什么和突厥和平的重担从此在我肩上……我呸！你们既然让我不好过，我也让你们不好受！我要让突厥兵踏破洛阳天街，让你们所有人都别想好过！”

楚元昭说完畅快大笑，她穿着中原女子的宽袖长袍，随着她的手臂乱舞，她的宽袍也扬起来，纷乱鬼魅。

玉嫤还是没说话，只是她脸上也没了表情，只是凝望着她。

然而，即便玉嫤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楚元昭却仿佛从她脸上看出了什么情绪，她瞪着玉嫤：“你要说什么？你想说我一个大殷公主数典忘祖，大逆不道？可我凭什么被远嫁到这来？有本事那帮男人就拿着刀剑跟突厥人直接打！让个女人承担和平，这大殷的男人算什么男人！”

说到这，楚元昭想到了什么，她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父皇说让我来和亲，他就答应了。他一点也不阻拦，不，不对，自从那个楚玉澜生下来后，他见我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

她望着玉嫤，她微笑着，眼睛却是红的，有泪盈于睫：“他活该，这都是他应得的！不够，还不够！我要让把他打下的江山都粉碎！”

到后面，楚元昭几乎是喃喃自语，表情已经癫狂痴醉，陷入自己的幻想中露出笑意。

饶是一贯稳定的玉嫤听到这也已经完全听不下去，她走上前又给了楚元昭一个耳光，这个耳光比刚才的还要用力。楚元昭直接被打在地上一时没站起来。

玉嫤依旧没有表情——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她也不擅长发怒大吼，于是她只提高音量：“你该醒醒了！”

她不知道怎么称呼楚元昭，她不想直呼其名，但叫姑姑或万寿公主，，她都觉得楚元昭已不配。

“你真的以为成安五年，你让安铎私自见废太子的事没人知道吗？”

楚元昭闻言身体一僵。

玉嫤看着她：“你真的……”

玉嫤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身体也开始发抖，愤怒让她嘴唇都颤抖起来。

安铎虽精通中原文化，但这些年只在成安五年的大朝会去了洛阳。那年安铎在洛阳城的一家驿站见了个人，就是废太子楚景晔。

彼时楚景晔贬黜徐州，来洛阳本就是杀头的罪。玉澜得到消息，担心楚景晔是想借楚元昭的手回朝复辟，派人暗中探查，派去探查的人就是陆寒寻，就因为此时涉及到了突厥。

好在他们这次见面并不是因为这等谋逆大事——纵然楚景晔有过这个念头，这次会面也并没有提及。但毕竟一个是突厥王子一个是废太子，太容易让人往这里遐想了。

然而他们的见面只是因为一件小事，就是一面铜镜。

一面先帝太宗曾送给楚元昭，后来辗转到楚景晔手里的铜镜。楚元昭命安铎见楚景晔，就是为了取回这面铜镜的。

玉澜得知此事后沉吟许久，没有去追究楚景晔，也命陆寒寻此事不要再提及。如果不是因为玉嫤是皇家贵女，陆寒寻也不会同她说这般隐秘的事。

谁能接受这位万寿公主，爱上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呢。

如果不是因为楚元昭这会发疯，玉嫤也宁愿把这个秘密烂肚子里。

她的父皇英明神武，不应该因这种宫闱秘事被后世津津乐道。

秘密已经被人知晓，无力回天，楚元昭短促地笑了一声，那滴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楚元昭生于元鼎二年，元鼎是玉澜和玉嫤父皇，先帝太宗皇帝所用的第一个年号。

但楚元昭并不是先帝女儿，而是他的妹妹。玉嫤祖父是大殷开国皇帝，在位七年后退位，成为太上皇。楚元昭就是玉嫤祖父成为太上皇后生下的女儿。是以论辈分，楚元昭是玉嫤姑姑，但论年纪，楚元昭不比楚景宏他们大多少。

虽是老来得子，但太上皇没把这个女儿放在心上，甚至楚元昭出生后他都没看过几眼，反倒是先帝对这个妹妹比较照顾，楚元昭和废太子楚景晔年纪一般大，教养的规格也都差不多。先帝甚至教会了年幼的楚元昭骑马。

谁曾想这般兄长之情，带来的是这样的结果。

先帝清不清楚楚元昭的感情无从得知，因为长乐三年，玉澜出生。这是先帝和上官皇后的唯一的女儿，又因先帝之前由妃嫔生的两个女儿都是襁褓内夭折，是以这个孩子还是先帝的嫡长女，自然也就成了捧在手里的小凤凰。玉澜四岁后，先帝和楚元昭接触就渐渐少了。

那面铜镜是先帝给楚元昭最后的礼物，是她十四岁时央求许久，先帝设计好图案让尚珍局给她做的。

长乐十年，楚元昭十六岁，先帝治下，大殷虽韬光养晦，然武德充沛，将星云集。突厥虽国力强盛，但忌惮先帝战场英武，突厥大可汗出于各方面考虑，对大殷提出了和亲。

双方放在天平上不相伯仲，谁也不敢轻易打破平衡。

以往和亲，送去的公主绝大多数并不是真正的皇家公主，但眼下情况复杂，于是太上皇拍板决意，将宫中适龄的真公主楚元昭，远嫁突厥和亲。

……

楚元昭仰头抹了把眼泪，她站起来看向玉嫤，神情冷淡倨傲：“我真是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哪里错了？”

她想起远嫁的前一天，她在集仙殿外哭闹让先帝别让她远嫁，先帝没有见她，上官皇后出面，她说不出安慰的话，最后摘了头上的凤簪，跟她轻声说：“江山社稷负于公主肩上，望公主珍重。”

楚元昭捏着那根簪子，看着跑过来躲在上官皇后身后偷看她的玉澜，她吃着奶酪樱桃，沾着糖屑的手理直气壮地抓着上官皇后衣角。

楚元昭看着她一派天真的模样，捏着簪子的手越来越紧，戳破了她的掌心。

第二日，她一身红装远嫁突厥，拜别先帝时她神情淡漠。

没人知道她踏着洛阳百姓洒出的花瓣，心里想的是，要用突厥兵，踏破这大殷神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