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秋棠怎么做到的。

想来秋棠自己也不知道，原来杀红眼的自己是这般模样。

她不知道自己身上已经有多少伤口，筋疲力尽的身体却靠着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一直挥动手里的横刀。她听到有个突厥兵说，这个女人是什么人，怎么出手都是杀招，没有一下是虚的。

她听得心里发笑，在雨水中被淋得有些昏胀的大脑想到，都是杀招？那就对了。因为她本来就是杀手啊。

她本来就是被玉澜培养的杀手啊。

其实玉澜培养的并不是杀手，确切的说是培养能搞情报的间谍和暗卫，只是这些人对素养要求太高，玉澜又思虑周全，淘汰下来的少量资质稍逊的人又转而培养成杀手。

秋棠就是资质稍弱培养成杀手的那一批。

很可惜的是，秋棠在杀手里也是末尾的存在。

她们的训练自然是极刻苦极累的，秋棠也很努力，但这里面人才济济，即便是资质稍逊淘汰下来当杀手的也已是百里挑一的人才。秋棠也认真，但总是落人一步。领头看秋棠在这般环境里依然保留一份天真烂漫的心境，感慨之余还是决定把她淘汰下去。

秋棠自幼无父无母，不知道若不在这里自己能去何处。就在她对未来惶惑之余，玉嫤出嫁，玉澜顾及边塞多有变数，决定从自己手里调过去个人，得是女子，能做玉嫤侍女，得会功夫。

领头挑了半天，选了秋棠。毕竟在一众冷漠凌厉的杀手里，天真烂漫的秋棠看着就像是要待在阳光下的人。

秋棠被安排到玉嫤那的前一晚，玉澜见了她。

玉澜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惯常吩咐她要对玉嫤忠心，直到秋棠走时玉澜淡声道：“到了玉嫤那，你就是玉嫤的人，她是温柔良善之人，你是寻到了好去处。忘了你曾经的生活，护她平安就是你这辈子唯一做的事。”

秋棠答应着。

如今，她也做到了。

突厥兵手中的匕首刺过来时，饶是秋棠尽力闪避也已不及，匕首扎破血衣和皮肉刺进她的小腹右侧，刀柄在前，沾血的刀刃已经透过秋棠身躯，在她身后滴着血。大抵是浑身都疼，让这深入内里的一击反倒麻木到感受不到痛了。

自幼经过的训练让秋棠挨了这致命一下竟然动作没有凝滞，她双手流血，横刀死死握在手中，在对方匕首穿透她身躯的一刻，她左右横刀同时朝对手颈部划过去，在对手死不瞑目的眼神中身体依旧不倒。

秋棠拿刀撑在地上，她在大雨中眯着眼睛看看四周。

这片空地，终于没有同她一样站着的人了。

十二个突厥兵倒在她的脚下，很好，一个不少。

她很满意，这片刻的放松让脑海中那根绷着的弦骤然断了，她再也支持不住，身体摇晃了一下，猛地摔进泥地里。

那刺透她身体的匕首随着她的摔倒，匕首在她体内移动了一下，秋棠疼得喉咙呵呵作响。她扭头去看树林茂盛的大山，那里一片寂静，应该公主藏得很好吧。

想到这，秋棠闭上眼睛，沾血的手陷在泥里，终于是不动了。

玉嫤这边百般磨难，换另一边陆寒寻也十分煎熬。

灵州百姓请愿那晚过后，陆升第二天终于赶到了灵州。陆寒寻一听陆升到了，知道自己可以启程去突厥。他这些天本就心急如焚，此刻顾不得其他，陆升人前脚刚迈进军营大门，陆寒寻把重要的奏折交给陆升，拿起枪人就要走。

老爷子奔袭多日，气都没喘匀一口，跟陆寒旌一起匆忙上前把人拦住：“寻儿你先冷静一下。”

陆升这话自己都知道站不住脚，算来玉嫤若是真沦落突厥境内现如今也已经一个多月了，陆寒寻要是想冷静早就冷静下来了，还用等到现在？

相反，正是因为他保持冷静才能等到现在。

于是陆升这话说完，就觉得作为一个长辈已经有些失言，他一时无言，拦着的手臂也不自觉松开了。陆寒寻见陆升不再说话，知道陆升的心情，此时唯有一句多谢父亲，提着枪又要走。

这时陆寒旌又拦住了他。

“哥，哥，”陆寒旌拦住陆寒寻，陆寒寻立马变了脸色，陆升是他父亲，他还不好说什么，但陆寒旌是他弟弟，自然是得听陆寒寻的，陆寒旌也害怕，他舔舔嘴唇道，“哥，我知道营救公主很重要，但你这样还是擅离职守啊，要不你让我去吧，我……”

若是陆寒寻脾气坏点儿，或者换年轻时的他，这会怕是会因为气盛说点不好听的话，但眼下陆寒寻看着陆寒旌急切又可怜巴巴的眼，心里微微一动。

陆升和陆寒旌没有质问他，是因为他们心里都明白。

陆寒寻之所以这一个多月里按兵不动，就是因为眼下大殷去年两次天灾元气受损，贸然出兵若是引起大殷和突厥的动荡，必然是大殷百姓遭殃。避免和突厥正面冲突韬光养晦是现阶段大殷的策略，突厥现如今国力强盛，这时候别说玉嫤在突厥走丢，就是再送俩公主去和亲，恐怕在朝臣看来都是可以的。

包括陆寒寻一直等到陆升到这才出发也是为此，他在突厥布置鹰网，实际上突厥消息也很灵通，要是他这个驻边将军擅离职守露出破绽，突厥趁乱袭击边城，那同样是祸乱百姓。

他们可以申请名正言顺地出兵找玉嫤，其实若此刻掌权的是玉澜，陆寒寻根本就不用做这么多准备，直接一道飞报八百里加急上奏摄政长公主也就师出有名了。以玉澜的心性，大概率是会压住朝臣的反对让陆寒寻出兵的。

但偏偏玉嫤失踪之前，玉澜在神都也遭受一场劫难，玉澜被皇帝和楚玉媱架空，玉嫤失踪时玉澜更是直接被软禁，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楚景澈和楚玉媱这俩人是什么禀性，陆升父子是清楚的，这时候要是一道飞报传上去，别说出师突厥，恐怕楚景澈一受玉媱挑唆还会反过来再下一道军令，让陆寒寻直接回洛阳。

陆寒寻若是抗令执意而行，可以，那到时候就是中央禁军和边军内战了。陆寒寻手上是有兵，但不至于到拥兵自重的地步。

陆寒寻在这个月里真正努力做的其实是交涉。但陆寒寻陆升父子两代人，对突厥这几个可汗和勋贵是非常了解的，除了给真珠这个同大殷交好的可汗，其他几个对大殷本就敌视，真要是遇到玉嫤大概率不会把她护送回来。

陆寒寻掂量了各方势力，这才选择让陆升赶来。也正因为陆升心里明白，他才没说什么。眼下陆寒旌没思量这么多，他最担心的还是陆寒寻这么做是擅离职守，所以陆寒旌恳求着陆寒寻：“哥哥，要不我去替你去吧。”

陆寒寻看着自己这个弟弟，他们年纪差了几岁，陆升夫妇就得此两个儿子。但陆寒寻和陆寒旌境遇全然不同。

陆寒寻自幼聪慧机敏，文武双修，很早就被先帝选中做太子伴读，后来更是年少成名，和慕延并称大殷的双子将星。他的资质和际遇在同龄公子里都是少有。

相比之下，陆寒旌就资质平平，武艺一般，读书也没读出什么名堂，完全被埋没在兄长的光环下。连他出门见到其他的公子，被人介绍身份都是“陆小将军的弟弟”。

但无论陆寒旌本人还是陆升夫妇，好就好在他们心态好。陆升夫妇从不因为两个兄弟资质差距就厚此薄彼，反倒看得很开。

陆寒旌长大后，陆升把陆寒旌送到太仆寺寻了个差事，后来又早早为他择了一门亲事，其妻阮氏虽不是世家出身，但知书达理家世清白，为人又贤德能干，重要的是夫妻恩爱合得来，婚后很快诞下两子两女。夫妻二人一直同陆升夫妇住在一起，陆母直接让阮氏管家，婆媳情似母女。

有才能的儿子不拖后腿，就让其一展抱负。平庸的儿子就在身边承欢膝下。总之，各有各的好。

同样，陆寒旌对兄长也从无嫉妒不平之意。不仅如此，陆寒旌打小就听陆寒寻的话，陆寒寻对陆寒旌来说就是个小爹。不光他听话，后来其妻阮氏对陆寒寻也十分敬重。阮氏对玉嫤也十分友好。

无论是当初两兄弟还是后来各自成家，陆家家道和睦，足见陆升夫妇教养。

陆寒旌对陆寒寻的担心，陆寒寻心领，但做好的的决定他不会改。

他放下枪，对陆升屈膝跪下，这一跪让陆升心里一惊，慌忙要扶他，陆寒寻不动，只双手揖礼：

“我知道此决定让父亲为难，此行漫漫，生死未卜，若日后不能尽孝，还望父亲同母亲谅解。但此次势在必行，谢父亲成全。”

陆升觉得许是自己老了，看着跪在前面的儿子，他手颤了一下，眼眶发红。

陆寒寻也不敢再看，更不敢逗留，他深吸口气：“寒旌，照顾好父亲。”

说罢，陆寒寻拿起长枪，跨上战马，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深夜的月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