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州陆府。

陆寒寻骑着快马飞奔回来，老刘大老远就迎上去，陆寒寻脸色焦急凝重：“公主还没回来？”

老刘语气同样急促：“还没回来，我已经让府中所有士兵都出去找了，现在还没找到。”

陆寒寻闻言脚步一顿，刚从马上下来，立刻扭头翻身上马：“你在这里守着，公主回来立即通知我。”

老刘快走几步，都来不及问陆寒寻要去哪，陆寒寻就已经骑上快马疾驰而去。

彼时夕阳西下，眼看就要天黑了。

陆寒寻脑子里嗡嗡作响，如果此刻他旁边有人，会发现他看似不动声色下的失态。他是在傍晚时分听到老刘汇报的，说是玉嫤去灵州到现在还没回陆府。

陆寒寻听了立刻骑马奔回来，同时命徐青远带一支近卫队去灵州寻找玉嫤。回来的路上他还期盼玉嫤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晚回，听了老刘的话陆寒寻心里一沉，掉头就去了灵州。

他骏马奔驰，速度极快，饶是如此赶到灵州也已经是晚上，徐青远看到陆寒寻，脸上露出隐忧，他对陆寒寻一抱拳，根本不用说什么，陆寒寻就知道意思了。

没找到。

没找到玉嫤。

灵州刺史看陆寒寻脸色阴沉，他人很精滑，知道这事儿既可以说跟他没什么关系，又可以说他监护失职。于是一昧恳请陆寒寻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力争一个知错就改的好表现。

“将军，今天有突厥士兵侵入灵州烧杀抢掠，因着去年蝗灾，粮食极度歉收，今年灵州出现了一些流民难民，这次突厥侵入灵州，许多难民被卷到突厥境内，可能安宜公主……”

灵州刺史答得小心翼翼，但他肯说实话也是一种冒险，是以这话说出口，他额头都渗了汗。陆寒寻和徐青远自然脸色也很难看，这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此后，灵州守兵和陆寒寻的禁卫军在灵州搜查了三天，依旧没有玉嫤的任何消息。就在这三天里，陆寒寻在书房，饶是他不愿意，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玉嫤应该是入了突厥了。

陆寒寻他们的推测没错，玉嫤失踪这天，确实是跟着流民被卷入到突厥境内。

洛水之盟后，玉嫤来灵州城次数已经大大减少。这次的意外属实是没有想到——她来灵州，先是去了曾娘的绣坊，因着难得出来，主仆三人又在城里逛了逛，直到出城都没用上车舆。

因知道现在不比以前安全，秋棠为此还佩了两把横刀，三人也都知道陆寒寻派人来保护，行到所出并没有太多顾忌。玉嫤知道最近由于交税和去年天灾，导致灵州城出现了流民，她有心安抚，带着秋棠秋芷又去了灵州城外的流民安置所。

玉嫤去流民安置所倒也不是意外。突厥侵入大殷时，灵州幽州等边塞州府破坏严重。玉嫤到了灵州后对当地人民多有安抚，甚至在陆寒寻陪同下还去了并州、会州。边塞三四个被突厥摧残的州府都得到了玉嫤的探望，让玉嫤在这几个地方颇有赞誉。

如果说玉澜以雷霆手段迫突厥退兵，那对这边塞州府来说，玉嫤的存在就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了。

玉嫤去流民安置所并不奇怪，但意外却发生在这。

灵州此地居住人口混杂，不仅是汉人，还有突厥人、羌人、柔然人、回纥人等，这些人同汉人居住在一起甚至互相通婚，情况很复杂。玉嫤去流民安置所看赈灾官员施粥，领粥的人群突然起了骚动，有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持刀对流民大肆砍杀，他的行动让四周跟着响应，有两个年轻人冲到施粥处拿匕首杀了赈灾官员，很快流民安置所惨叫声一片。

这个变故起的非常突然——这几个人训练有素，浑然不似临时起意。流民却被吓得四散而逃，慌乱中被踩死砍死的也不少。

秋棠这时候虽抽出了刀，但她的首要任务是护住玉嫤，不可能随意去跟这些人拼杀。秋棠拉着玉嫤和秋芷刚逃出安置所，就被奔跑出来的流民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往外跑。

这些流民往外一跑就起了大动乱，连带着附近许多百姓以为突厥铁骑又来了，也跟着着急忙慌的往外跑。玉嫤在这人群中跌跌撞撞身不由己，玉嫤一看周围都是大殷子民，扣住了秋棠抽刀的手，不想让她误伤。

她们到底经验不足，也或许就是天意，在极度慌乱和惊惧中跑了一段，又因为周围一直是百姓也辨不清路，玉嫤三人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到了哪，突厥铁骑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俘虏了这二百来个百姓和流民。

这时候玉嫤才知道坏事了，她往后看了看，发现已经跟随这些流民跑到了灵州和突厥的边境，再往北一走就到了突厥境内了。

秋棠秋芷显然也发现了这点，她们彼此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惊慌。时局和时机的转变就是这么出乎意料，明明在拼命往外逃，却不想在这被突厥人给围困住了。

这几个突厥人一看就是士兵出身，装备齐全，军人气质。那几个在流民安置所闹事的人站了出来，摘下头巾，俨然是突厥士兵。其中一个朝着一个骑马的人行了个礼：“将军，这些人我们是就地杀了还是放了他们？”

那个人高马大的突厥将军闻言笑了一声：“放？放了他们，那我们这次岂不是白跑一趟？”

那士兵以为自己听明白了，当即抽出长刀把旁边一个老百姓当胸砍死，血流一地。

玉嫤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个布衣百姓挨刀倒在地上，血溅出来的场景让周围的人都陷入大恐慌。他们纷纷跪下来求饶，只盼着突厥人能生出一丝心软放过他们。玉嫤三人看人纷纷跪下去，不敢鹤立鸡群引人注目，也都纷纷蹲下。三人紧缩在一起，看起来是相互扶持，实际上心里都慌了。

突厥人看大殷人对自己下跪，都哈哈大笑，十分乐见。

这是玉嫤长这么大第一次亲眼见到和经历突厥的侵袭。

之前她只是听到曾娘说突厥士兵会来抢杀——洛水之盟后包括曾娘自己也把自己的绣坊换到了城内更南边的地方。玉嫤虽十分同情，但她到底是出身紫微城的贵女，之前被陆寒寻又呵护得很好。对于世道残忍她只知大致的框架，并未切身体会到惨烈。

而这一次，玉嫤看到无辜百姓被砍死在菜地，看到突厥人凶神恶煞地持刀寻找下一个砍杀的目标。而手无寸铁的百姓紧紧缩在一起像待宰的羔羊，那种不知道长刀什么时候落在自己头上的窒息感，真的仿佛心脏都从胸腔蹦出来。

秋芷扭头看了一眼玉嫤，又上下打量她一下，她又和秋棠对视一眼，很神奇的是这次两人非常默契，她们把玉嫤往下拉了一下，避开突厥人视线，齐齐伸手开始拆玉嫤头发上的首饰。两人也不顾上礼节，伸手抓了几把土全抹在了玉嫤脸上，还洒到了玉嫤头发里。

玉嫤头饰华贵，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女子，在这灵州城并不常见。要是被突厥人注意到，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故。

玉嫤也察觉到她们的意图，在秋芷要拔掉玉嫤头上一支简单发簪时，玉嫤握住她的手，抽出那根簪子，低声说：“这根留着吧。”

玉嫤披头散发，跟秋芷秋棠藏在人群里。因为不知道突厥人是不是要把他们都杀光，百姓还跪在那里求着突厥人怜悯。

这时候又一个人骑着马过来，盯着刚才骑马的那个将军厉声说：“王子的话你都忘了吗？这些人不能杀！”

虽不知道是哪个王子，但听到这话众人还是心里一松。但老百姓还是不敢站起来，仍旧跪在那不住感谢恳求。

秋棠和秋芷多少锻炼出了一些勇气，她们虽然也害怕，但还在四处暗暗观察能不能逃走。唯独玉嫤是全身心关注突厥人动静的。

其他人都是跪着，只玉嫤蹲在那不肯跪下，她心里难受，她难受的不是这些灵州百姓给突厥人下跪，而是她意识到百姓在此刻的无力，为了生存为了不被乱刀砍死，他们不得不跪下来求着敌人的一丝可能的怜悯。在如此仓促的大难临头的时刻讲所谓气节，反倒不太现实了。

后来的那个骑马的人扫了一下这百多人，气沉丹田吩咐周围的突厥士兵：“把这些人，都带走！”

周围突厥士兵听到喝令围上来，玉嫤几人根本没机会逃脱就被这些士兵捆住。玉嫤唯一能做的就是趁乱把陆寒寻送她的那把匕首放进贴身衣物里。那个捆绑她的突厥士兵看她穿的衣服与其他女子不同，眼神变了几分，但又看她披头散发脸上带灰，上下打量她一下，还是把她捆上了。

随后，玉嫤三人注意到那个士兵走到另一个士兵旁边，似是说了几句话，那士兵顺着他的手看过来，眼神变得不怀好意。

秋棠秋芷看得心惊胆战。

突厥士兵拿绳子把这些人绑成一串，也不分男女，完全是捆绑俘虏的姿势，牵着这些人去到突厥境内。

一连走了三天，这三天里，秋芷秋棠轮流醒着守着玉嫤。她们也不是没寻找逃跑的机会，但手被反绑，突厥骑兵手持砍刀盯得也紧，想跑也没有什么机会。

更何况这一路颠簸下来，玉嫤人不行了。

她的肚子疼得厉害，起初她以为自己是自己身体弱，加上这几天不给吃饭只给喝点水，玉嫤以为是没吃东西导致。但与此同时她又感觉自己身体里好像流出了什么东西。她还以为是自己错觉，直到身后秋芷低声惊叫说玉嫤裙子上有血迹。

这时候玉嫤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甚至算计着还觉得奇怪，这也不是她来癸水的日子，怎么能流血呢。

直到她看到那些突厥人的毡包，她终于忍不住两眼一黑晕倒在地上，她耳边响起秋芷的惊叫，那一瞬间玉嫤才反应过来，流在她身上的血是什么。

是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