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寻本意是想起个话头和她聊天的，但玉嫤答得这样痛快，他又有点不得劲儿了。

想了想，陆寒寻微微倾过身体看着她，殷殷道：“以后你想要什么刺绣的花样子，我去给你买。”

玉嫤多少有点不解风情的意思，听到他的话完全没想到他是吃味，反倒笑了下回道：“我现在自己可以去城里买呀。”

陆寒寻神情一顿，仿佛被打了一记闷棍，一时不言语了。

玉嫤迟钝一会，才发现陆寒寻情绪不对，她有点担忧，歪头望着他：“你没事吧？”

陆寒寻有点强颜欢笑，还是摇了摇头：“没事。”

顿了下，觉得也不该对玉嫤这样藏着掖着，他心不在焉的帮她把废掉不用的纸张收拢起来，继续用漫不经心的样子对她套话：“看起来，公主好像和檀喆很熟？”

玉嫤不疑有他，加上她一直在描花样，回答陆寒寻本就是分心，于是一边低头描花样一边腼腆地笑了笑，坦然交代了：“还好，每次遇到檀大人，他都会和我聊聊天，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陆寒寻心里微微咯噔一下。

以玉嫤的性格，能从她嘴里亲口承认和檀喆关系熟，可见平时关系是十分不错了。

陆寒寻一时有些着恼，恼这个檀喆阴魂不散，再开口语气就有了点埋怨：“这个檀喆到底哪里好啊？就这么招人喜欢？”

本来陆寒寻抱怨的是玉嫤竟然对檀喆印象不错，他心里有点吃味。但玉嫤从刚才就琢磨陆寒寻为什么突然提起檀喆——她给想岔了，以为陆寒寻提到檀喆是因为玉澜，一时心中复杂，也就没了刚才闲逸的心思。

可她没有问陆寒寻是不是因为玉澜——她根本就没有问他的念头，只是觉得心中哀戚，想着从洛阳回来也已经一月有余，这一个多月陆寒寻几乎每天都来，还以为两人的感情有向好的苗头，兴许以后也能和寻常夫妻一样。谁想陆寒寻心里挂念的还是皇姐……

她这样想着，再开口时声音平静许多，睫毛扑朔着，语气仿佛解释一般：“兴许很多时候，也无所谓好或不好，喜欢就是喜欢了。”

陆寒寻没太注意到玉嫤心思的变化，她现在的状态反倒和平时与他长篇大论时差不多，陆寒寻以为玉嫤起了聊天的心思，顺口问道：“哦？是长公主说的？”

玉嫤笑了笑，说差不多吧。

“坊间百姓把皇家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喜欢说皇姐为了檀大人，能亲自去檀府请人，也喜欢说皇姐经常罚檀大人在集仙殿罚跪……唉，不管什么传闻都说得特别夸张。”

“可是……长公主贵为监国长公主，要是真的去檀府确实显得……”

玉嫤勉强笑了笑，打起精神解释：“所以说，很多真相外人都不清楚，只靠着一两次的举动就妄下定论，自然偏离真相。”

陆寒寻哦了一声，对她笑了笑：“那真相到底是？”

玉嫤思索了一下，慢慢道：“皇姐是不可能看上一个绣花枕头的，檀大人闹脾气归闹脾气，但无论朝堂还是生活里，他都为皇姐付出了很多，做了很多很多的事。”

陆寒寻抿着唇不做声。玉嫤当着她的面这么夸赞另外一个男人，这要不是因为他心里有数，这会估计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但心里还是打翻了调料架子，五味杂陈。

“我也不知道皇姐自己有没有发觉……她一直觉得檀大人很爱跟她闹别扭，其实也不能都怪檀大人……”

前一刻陆寒寻还在为玉嫤夸赞檀喆而难过，后一刻听到玉嫤竟然腹诽起她敬爱的皇姐来了，陆寒寻立刻打起精神：“怎么说？”

他此刻完全就是看热闹听故事的心态。

“皇姐也是，特别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檀大人想翻篇儿的事，她总是提起来编排他，整得檀大人也挺憋气的。”

玉嫤说得含蓄，也是想给皇家留个面子，毕竟玉澜和檀喆因为玉媱而不愉快这种事到底不好听。不过她不说，陆寒寻也都明白。

“再有，还是因为皇姐……”

迟疑了一下，玉嫤极快极低地说了四个字。

“拈花惹草。”

显然，玉嫤觉得这个词形容玉澜不太好，因此声音很低，仿佛对远在洛阳的玉澜挺愧疚的。

陆寒寻一愣，也不用玉嫤多做解释就明白了。

玉嫤这话也算是解答了他曾经的疑惑。

以前陆寒寻就奇怪，玉澜如今位高权重，要什么男人不能得到，怎么就偏偏在檀喆这一棵树上吊死。之前那些什么檀喆闹别扭，玉澜亲自去檀府哄人回来的传言陆寒寻也不是没听过，虽然他对这些传言半信半疑，但也好奇这檀喆是个什么来头能把玉澜拿捏到这份儿上。如今看来，这两人有来有往，谁拿捏谁还真说不好。

一想到玉澜和一些俊美男子把酒言欢，把檀喆晾在一边干生气的画面。陆寒寻没忍住，噗嗤笑出来。

玉嫤不明白陆寒寻听到这话为什么能笑出来，在她认知里，出于对玉澜的情意，陆寒寻此刻似乎不该笑才是，尤其还笑得这么开朗。

这让玉嫤有些不解，她抿抿唇不知道说什么好。

陆寒寻也觉得自己这笑有点不礼貌，他轻咳一声，想了想：“没想到长公主还有这闲情逸致，还是说长公主叫那些男人来给她吹拉弹唱，其实只是为了气檀喆的。”

玉嫤摇摇头：“不是，不是这样的。”

陆寒寻不知道是哪样，但摆出了虚心求教的姿态。

玉嫤想了想，她似乎陷入回忆，语速缓缓：“有一次我在集仙殿见过皇姐和檀大人吵架，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想到了皇姐年少时的一件事。”

“皇姐自幼喜欢骑马，父皇很宠爱她，有一次外邦给父皇献上三匹上好的大宛马，其中一匹还是幼马，毛色鲜红，性情暴烈。父皇疼爱皇姐，让她在三匹马里选一匹，结果皇姐就相中了那匹小红马。父皇担心小红马未被驯服，恐伤了皇姐，可皇姐坚持要了那匹小红马，并且要亲自驯化。”

这件事，陆寒寻其实有印象，毕竟他曾亲眼见过玉澜驯服那匹小红马，玉澜在马场被那马不知道摔下去多少次，那段时间她身上好多淤青，委实是吃了苦头。慕延想帮她，玉澜还生气，不让慕延插手。

玉嫤应该是不知道陆寒寻也知道此事，是以当成新故事讲给他听了。

“后来那匹马被皇姐驯化得很好，且只听她的话。听说皇姐为了驯好这匹马遭了些罪，但马是上好良驹，驯服后能带着她日行千里，”说到这，玉嫤轻轻叹口气，又笑了笑，“那日我看皇姐和檀大人吵架，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这件事。我觉得对皇姐来说，兴许檀大人于她而言，就是那匹小红马。”

因为知道这是一匹良驹，所以玉澜愿意包容一下这匹马的小脾气。

亦或对玉澜来说，一匹乖顺但跑不快的马，她反而不喜欢。而一匹跑得快的马，纵使脾气暴烈，她也是喜欢的，不仅喜欢，还激发了要驯化这匹马的斗志，并且享受其中。和驯化成功的成就相比，这过程中的那点小摩擦都不算什么了。

更何况，她是拿着鞭子来抽打，再用上好的马草来喂食，被闹得没耐性了就晾几天，总归是不吃亏。然而世人只看到她拿上好的马草殷殷的喂，就以为自己看清了全貌说三道四，这世人又何其愚蠢呢？

陆寒寻听明白了，他也不愿意当那愚蠢的世人，又经过玉嫤点拨，自然明白了。

“人和人果然是不一样啊，”陆寒寻翻弄着玉嫤平时用的针线盒，像孩子般打量着那些彩色的丝线，“你皇姐是真能折腾啊。”

此时的陆寒寻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称呼从原先的“长公主”变成了“你皇姐”，他思考的角度渐渐从原先自己对玉澜变成站在玉嫤角度看玉澜。

陆寒寻察觉不到，玉嫤也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她总归心思细腻许多，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是怎么个别扭，于是微皱眉抬头看了陆寒寻一眼。

陆寒寻正盯着玉嫤运笔描花样，察觉到玉嫤看自己，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问：“怎么了？”

玉嫤想想，也说不出什么来，摇摇头就这么算了。

到底是陆寒寻反应快点，咂摸了一下自己刚才说的话，陆寒寻意识到了自己心态的变化，他心里微微一惊，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盯着玉嫤俯首专注描绘的模样。

他在玉嫤看不到的地方，轻轻露出一个温柔的浅笑。

想着，如此也好。

几年后的一个晌午，玉嫤在洛阳陆府和弟妹阮氏闲聊，阮氏一句“大哥好偏向公主你啊，说话都不是长公主而是你的皇姐”。玉嫤才反应过来当时的自己有多不解风情。

兴许也正是因为彼此都不擅此道，才让她和陆寒寻从结为夫妻到解开心结颇花费了一些时间，只是后来走过这一切的玉嫤并不觉得可惜，反倒觉得好事多磨。

也是那时候玉嫤才明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陆寒寻其实用了很长的岁月等她慢慢成长，再等她敞开心扉，与他相知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