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下着,妫夭夭站在正殿门口,遥遥的看着广灵宫的空荡荡的宫门。
她低头,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吱嘎~”
宫门被人大力推开,妫夭夭反射一般的就往外走,脚刚踏入雪地中,抬头一瞬,她看到公子赀怒气冲冲的大步朝自己走来。
“为何要让御寇拦我?”
妫夭夭冷酷决绝的质问他。
“你这么走,我陈国的安危该如何保证?放你回去,等着楚军打来吗!”
“妫夭夭,你该知道,丧父是何种感受吧,”公子赀无奈中带着狂躁,“我父殡天,我却被你们私禁在这里!难道还要把我当人质,向楚国索要城池不成!?”
丧父是何种滋味,她岂会不知,妫夭夭努力控制情绪,试图平稳的说。
“现在是你楚国大军改道,朝我们攻来,现在离我陈国国境不过三十里,不足两个时辰就会兵临城下。”
她定定的盯着公子赀,略作停顿。
“你让我信你?我如何信!?难道你让我拿陈国的国运去赌吗!”
熊赀不知该说什么,妫夭夭的口气忽然陡转直下。
“至于城池,我陈国受封已有百年,从未做过拓张之事,三恪之礼,向来遵从。你楚国的地界,我们根本不在乎。”
熊赀看着面前倔强的小女子,不知怎么的,实在生不起来气,他伸出手,轻轻按住了妫夭夭的头,感受到她忽然定住。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们都不会信,但我和陈公私下结定的盟约,已是给足了陈国好处,他没有理由拒绝。”
妫夭夭眨眼,她太了解自己叔父,一封隐而不宣的国书,不过是陈国的保命稻草。
她看向公子赀,试图从面前的男子口中得到一个保证。
“你,能不能以你楚国国运起誓,如对陈国动兵,则楚国十年内国运不济,民生衰败而亡?”
“我不能。”
妫夭夭早有预料的叹气,面色沉重。
“我早知你会这么说。”
公子赀看着她,眼神中满是怜惜,伸手将她拽入怀中,妫夭夭一愣,听着公子赀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但我可以起誓,如果他日我发兵攻陈,定曝尸荒野,不得善终。”
妫夭夭将脑袋贴在他胸腔右侧,听着他的心跳,我知道你一定会走,也一定,会让你走。
熊赀温柔抚上了夭夭的发丝,轻轻的掸掉了落在上面的雪。
“原来,真的在右侧。”妫夭夭喃喃着,眨眨眼,任凭泪珠淌落在公子赀衣襟上。
“我的弱处,你早已知道了。”公子赀柔声道,“我就说过,你迟早是我楚国君夫人。”
妫夭夭笑了笑,在她瞳孔中,映出对面屋檐上拉弓的身影,她骤然收紧双臂,把公子赀抱的更紧。熊赀不动,任由她抱着。
姬淳已将弓拉满,箭头精准的指向公子赀,妫夭夭眨眨眼,平静冷酷的出言。
“今日一别,你我此生不复相见。”
广灵宫外,御寇和公子瑕已是打了许久,
御寇利索收招,手臂上压公子瑕,令其动弹不得。
“这要是平时,我定打不过你,谁叫你们方才打了我陈国那么多的军士。”
公子瑕还想反抗。
“放开我,我兄长是要继承楚国王位的,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放心,我陈国女子吃不了人,何况还是长公主。”
“那个狠心的丫头什么事儿做不出来!我楚国太子要是出了什么事,定屠了你们陈国!
御寇手压得更狠,冷笑。
“屠不屠的,看你们本事,但日后楚国再敢擅动,扰我边境,我也定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吱嘎......
宫门被推开,身着一袭白色斗篷的妫夭夭走出来,上面沾染着大片的血迹。
“让他们走吧。”
御寇倏然一下放开公子瑕,一人一犬直冲进广灵宫。
妫夭夭转身,看公子瑕冲过去扶起倒在血泊中的熊赀,痛苦闭眼。
请你继续做一个正直,还有那么一丝仁宥的人吧。
“放心吧,公子赀在宛丘遇刺,我会好好护送他们与楚军汇合。”
妫夭夭微微点头。
“那就辛苦御寇哥哥了。”
说完后,妫夭夭转身踏雪而去,御寇满眼心疼。
大雪仍在下,妫夭夭如行尸般走在雪地中,娥婵着急忧虑,几名宫人驾着马车在后跟着。
“公主,您身上有血,咱们回去换件衣服吧?”
妫夭夭仍一步步的走着。
“退下。”
“您这样,我怎么敢......”
“不退下,我连你们都杀了。”
马车停了下来,夭夭走进太陵,妫夭夭走到院落中间,跪了下来。
“女儿不孝,明知放熊赀归国可引后患,仍因一己私情欺上瞒下任其归国。世人皆道熊赀乃不择手段之辈,唯女儿信他虽是枭雄,但却大气凛然,绝非他人口中宵小。女儿悖逆陈公,业已铸成大错,只愿以余生换陈国安定,竭尽此生,矢志不渝。”
雪仍在下,妫夭夭跪着一动不动。
姬淳和娥婵冲了进来,姬淳心疼的扶住夭夭,看到她胸口处的看似新鲜的血印。
“那箭伤到你了?”
妫夭夭眨了眨眼,嘴唇已经没了血色。
见她如此不爱惜自己,姬淳气恼却也无奈。
“你这是连命都不要了吗!”说着就将夭夭打横抱起,吩咐娥婵,“赶紧去通知华黍大人!”
妫夭夭的身体本就经不起阴寒,这么一冻更是几乎要了她半条命,神志愈加模糊,只隐约听见了姬淳的叹息。
“你这又是何必呢?”
是啊,她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场春寒,让原本已经有了些暖意的宛丘变得阴寒不已。
殿中,炉火劈啪作响,夭夭坐在炉火前,目光呆滞。
妫蓁蓁看着自家妹妹如此,心疼不已,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夭夭首先打破了寂静。
“阿姊你的嫁期是何时?”
蔡侯为了保住妫蓁蓁的公主之位,派出兵马不眠不休几日,召集了群贤上书,在周王室面前保住了妫蓁蓁的位分。
“现在算来,距离启程还有三日。”
他们面前的炭火上方正烤着橘子,妫蓁蓁用火钳拨弄了下炭火,挑了其中一个烤好的下来,递给妫夭夭。
“要不是这天返了寒,咱们还吃不上这口烤橘子呢。”
阿姊的故作轻松,在妫夭夭看来却透着心酸,她接过温热的橘子,攥在手心里。
“以前,每逢寒冬,不管是谁,君父、阿母、叔父、你或是洛娘,还有太子哥哥,都会给我烤橘子吃。”
“世间离合聚散,从不由人。”妫蓁蓁缓缓说道,心疼之色溢于言表,“妹妹,你我都该想开才是。”
门被推开,寒风吹动炉中火灰微扬,妫蓁蓁回头,见是姬淳。
“侯爷来了,我就先走了,你若是有事,就叫娥婵去唤我。”
洛娘走后,妫蓁蓁便将随身的侍女娥婵给了妫夭夭。
妫蓁蓁冲着姬淳简单行礼后便走了,姬淳坐在夭夭对面,看到夭夭脸色仍是煞白,神色不由得有些紧张。
“我前几日手重了些,没伤着你吧?”
妫夭夭不语,只看炉火,眼睛余光扫到姬淳手上因拉弓太用劲留下的血印。
姬淳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杀了公子赀,你心中定有不舍……”
“我没有。”
这句回答让姬淳有些局促,“也是,于儿女私情而言,你最重陈国大义,这点我清楚。”
妫夭夭抬头。
“淳哥哥,你心中的大义是什么?”
姬淳微愣,转而回答。
“我息国与他国不同,虽正统,但非三恪,兵力更是有限,加上国土狭小,能够维持统治,便是大义。”
“统治……”妫夭夭琢磨着他的话,“难道就没有比权利更重要的东西吗?”
“你指的是?”
“为政者,一国之率,更应内心清明才对。”妫夭夭把手从斗篷里伸了出来,拿起一旁的火撬,挑了挑炭火,神色平淡,“为首不端,殃政,国必乱。”
姬淳面部瞬间僵硬,妫夭夭继续说了下去。
“大义,不是滥杀,更不是不择手段。”
花瓣自门缝吹入殿内,轻飘至妫夭夭手前,她反手虚握,另一只手放下火钳。
姬淳轻叹一声,“为君之道,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
妫夭夭努力站起身,眼神因眩晕而迷离,打开了殿门。
外面满地雪白。
“就算不杀蒙毅,他公子赀也未必会对你息国动手。”
“夭夭,你对公子赀所知甚少,”姬淳悠长的叹了口气,“此人擅用公理之心行包藏祸心之事,为了楚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原以为,他初来陈国便得你相助,关系定然亲厚,”她侧过身,盯着紧绷着脸的姬淳,一字一句如冰凌般,“原来,竟都是表象,连蒙毅都被你所利用,他死前留下的字条,字迹分明是你伪造的。”
被识破伎俩的姬淳反倒一笑,“你是如何发现的?”
“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不难。”妫夭夭故作轻松的说着,“就算陈息再亲如一家,借陈之地,杀楚之君,你真把我陈国当冤大头吗?”
“只有除掉楚国,我陈息边境才不至于风声鹤唳。”
夭夭眉毛微挑,极度失望,随即苦涩笑。
“罢了,多说无益,公子赀既已死,便不能复生了。”
妫夭夭自殿中走出,一路走到玄都树下,抬头看被雪压弯了的枝丫,扶住胸口轻咳了一下,随后将手中的玄都花放在树枝上。
姬淳行至她身后,眼神始终无法从妫夭夭身上挪开。
“我向陈公,提出结亲了。”姬淳说出的此来的目的,“我曾跟你提过,想让你当我息国的君夫人。”
妫夭夭却丝毫不为所动,回身直视姬淳,“以前,君父在时,淳哥哥你每年里总有几月的时间是在这宫里过的,那时的你,喜爱所有自然之物,飞鸟走兽,晨露朝霞,不愿与人计较是非,也总被蓁蓁阿姊欺负。”
没想到妫夭夭会说这些,姬淳短暂的愣了一下,复而一笑。
“不过是些陈年往事,蓁蓁现在也不像之前那般放肆了。”
“我并非在说阿姊,”妫夭夭注视着姬淳,眼神中满是探究,“只是觉得,淳哥哥你,和几年前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