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顾云雾在称呼上犹豫了一会。
叫血无大人,与眼前的孩子略微不合。
叫萧明绪,又过于亲昵显得不够尊重。
思来想去,顾云雾便喊了他殿下。
那位小殿下掀起眼皮,看了顾云雾一眼。虽然是孩童模样,但他的脸上却全无稚气,反倒带着一股看破红尘的淡然和老成。
“它把你送来了?”他一张嘴还是一口稚嫩的童声。
这世间明知故问的问句总是暧昧的。然而顾云雾还是品出了这句话里少了个“居然”。
噬魂居然把你送来了。
言下之意是:我另有所图。
“抱歉让殿下失望了。”顾云雾说,“只有我。”
只有我。你也休想打别人的主意。
“也好。”年幼的萧明绪风轻云淡地说道,将目光移了回去。他盯着大门的方向,像是在等什么人。
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下去。好在顾云雾生平最擅长的就是被人忽视。他退了几步躲到了檐下,陪着萧明绪一块看着那大雪纷扬。
这里的每时每刻仿佛都被拉得很长。
静寂铺天盖地。
顾云雾心里不是没有疑问。只是再多疑问即使得到了解答他也无计可施。他只能一味等待,等萧明绪什么时候想起来了,能给他个痛快。
半晌,只听到萧明绪轻声说道:“想问什么,问吧。”
既然收到了邀约,顾云雾便没有客气推脱,他问:“我为何会在殿下的意识里?”
“反了。是我在你的意识里。”萧明绪回答着他,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前方。
“你们是要杀四哥吗?”
“我对他的生死没有兴趣。”
“那你们要图谋他什么?”
“某样东西。”
顾云雾微微蹙起了眉头。他这人平日里说话一贯喜欢打哑谜,也是难得碰到个棋逢对手的。
萧明绪终于转过了头,他的脸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在顾云雾所看到的记忆里,幼年的萧明绪似乎并不是这样的,更柔和,甚至有些容易害羞。
“你该走了。”萧明绪说,他伸出了手,轻轻推了顾云雾一下。
顾云雾感觉身体向后倒去后开始急速地下落,视野里的场景开始迅速后退,直至变成成一团迷糊的光点。一片混沌中响起了萧明绪的声音。
“幸会。”
顾云雾睁开了眼。他缓了缓神才辨别出这地方是李肆的小屋。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哪怕他现在只是魂体的状态,也已经瘫成了一坨软绵绵的灵魂。
他尝试动了动手指,接着是手臂,然后是肩膀和脖子,一点一点地重新熟悉掌控身体的感觉。
忽然顾云雾感觉到自己的手指碰到了什么,他扭过头一看,李肆正趴在床边睡觉。被他一碰,李肆拧了拧眉毛,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两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对视了起来。
顾云雾一下就想起了自己的“遗言”。
那些话乍一听好像不过是些缱绻旖旎的情话,仔细一想那是字字淫·荡句句流氓。说一万道一千,不过就是句:我想睡你。
他平日里装得是霁月清风,临了了满肚子乌七八糟的想法全抖落了出来。顾明雾顿时觉得,自己还不如就那么灰飞烟灭了。
李肆看他醒了,先是转开脸看向别处想了想,又转了回来看向他揉了揉眼。小心翼翼地反复确认此情此景并不是自己睡糊涂了。
李肆问:“你醒了?”
“嗯。”顾云雾移开了视线,默默地将被子拉起来遮住自己的半张脸。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此时只能祈祷,祈祷李肆那不解风趣的脑子能将他的狂妄之言忘得一干二净。
李肆没有说话,而是伸出手,像是要拿走他的被子。快碰到顾云雾的鼻子时,那几根手指却顿了顿停在了半空,又缓缓卷回了掌心。“我去给你泡壶茶。”
完了。顾云雾心里一咯噔,他记得。
李肆扭头走出了屋子,走到院子的井边停住了脚。他崩溃地蹲下,蜷起身子抱住头。他脸上骤然升起的那一抹红,已经一路滚烫地爬上他的耳廓。
他向来是钢铁打的心肺城墙般的脸面,从不知道害羞为何物。但这份害羞与顾云雾的话全然无关,完全是因为他心里忽然生出了许多之前从未有过的小心思。
回到地府后,李肆发现顾云雾并没有住所。与他一同共事的小文官对李肆说,顾公子平日里都呆在判官院里,不是在干差事便是在学习,几乎没见他休息过。
李肆只能把昏迷不醒的顾云雾带回自己的家里,细心看管着。这期间,他总会不自觉地捏捏他的手指,握握他的手,或是把玩一下他的头发。像是有瘾似的。
久了,李肆便觉出些不对劲来。
他总想碰他。
李肆自认为自己是一个有底线有道德的人。一个有底线有道德的人,是不能趁人昏迷时对其上下其手的。
于是他硬是咬着牙忍了下来。
李肆心里还天真地想着,没准等他醒了便好了。
在顾云雾昏睡了将近一个月之久后,他终于睁开了眼。
刚开始,李肆看他醒了过来,只顾着高兴来,也没想太多。
只不过,当顾云雾转移视线时,那墨色的瞳仁微动,流转至眼角,眼皮上的褶皱轻轻地叠起,又微微展开。李肆顿时便开始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那一瞬,他发现自己想要的,已经不仅仅止于单纯的触碰而已了。
李肆恼羞于自己的胡思乱想,他粗暴地从井里捞了桶水,猛地举起浇了自己一身清凉。完事抬眼一看,文判官崔大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院子门口,正默默地注视着他。
李肆:“……”。此刻他只想投井自尽。
“我来看看云雾。”崔大人对他的诡异行径不做任何评价,只是言简意赅地表达了自己的诉求。
李肆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水,脸上的表情扑朔迷离。他无言地指了指屋子。崔大人也没有难为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趁着他们说话的空挡,李肆自觉心虚,于是脚底抹油,灰头土脸地溜出了院子。他心烦意乱,又无处可去,四处瞎晃荡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奈何桥边。
正巧孟婆和黑白无常都在。
白无常先看到了他,他一想起自己因为他的事被无辜牵连,便小肚鸡肠地开始东怒西怨起来。“哟,这不是我们大战鬼刀的小英雄吗?”
李肆早就习惯了白无常的阴阳怪气,再加上他被汹涌的情愫折磨得七荤八素,根本无暇计较生气,反倒是带着一股撒娇的意味就黏了上去。
“孟娘,你说吃什么东西能让人停止胡思乱想呢?”
“你不去好好照顾小顾,在这胡说八道什么呢?”孟婆的态度倒是一如平常,就是被着没头没脑地话问得直皱眉头。
“呵呵。”李肆苦着脸干笑了几声,“我怕我再呆在他身边会做出些禽兽不如的事情。”
黑无常在旁边听着顿时变了脸色,连本来不打算搭理他的白无常都竖起了耳朵。
“哦。也许是因为你现在多了一魂,以前的欲望都被放大了。习惯一些时日便好。”孟婆倒是面不改色地说道,“实在想做,就做呗。小顾不都跟你表白了吗?”
李肆的脸腾地就红了,他呆立在原地,脑袋上蒸腾出了热气。
黑无常默默地低头扶住了前额。而白无常已经全然顾不上迁怒他的事,少有地喊劈了嗓子:“你说什么?顾云雾那小子想干什么?”
“你鬼喊什么?”孟婆甩了他个白眼,“人家那才是白菜,猪搁这站着呢。”
“你见过哪家白菜对着猪表白的?”
“睁开你的瞎眼好好看看。小顾那姿色犯得着去拱他吗?”孟婆向来不惧白无常,在斗嘴上永远都是有来有回,“那孩子也是真命苦,明明生得美如冠玉,偏偏喜欢上个连见色起意都不懂的木头桩子。现在是木头自己好不容易开了窍。你又何必巴巴儿凑上来,当那上下跳脚的娘家人?”
“小四子长得不好看?这不也星眉剑目秀若青山吗?这还说不好谁占谁的便宜。”
我的阎王大老爷。白爷这是吵出了气性,失了理智,都开始口不择言地夸人了。李肆脸上还发着烫,心里却开始七上八下起来。真不该找他们商量这事,他此时心里一万个后悔。于是后脚跟向后挪了挪,准备趁其不备溜之大吉。
这还没挪几寸,后脑勺便撞上了个人。他回头一看,是黑无常。
李肆本身并不矮,但黑无常实在是太过高大,比李肆还要高出半个头。他抬手拍了拍李肆的脑袋。这是黑无常的习惯,在李肆小的时候他就总这么拍他。
“君子亦是饮食男女。遵循自己的内心即可。”黑无常说,他的声音沉静醇厚,像是山涧里的清泉,又像酒窖里沉睡了很久的佳酿。“切莫错过了后悔。”
李肆好像明白了,他冲黑无常一点头,转身撒腿就跑。
孟婆与白无常的战争随着他的离去戛然而止。
白无常纳闷:“这傻东西怎么跑了?”
孟婆晃了晃扇子,“想通了呗~”
说话语气像是一对为了孩子吵架又和好的夫妻。
李肆踩过黄泉大道,跳过层层花丛,又略过了那一排排的葡萄架。地府的街景在他的视野里急速后退,他直冲冲地往家里跑去。
他心里的那些杂乱一扫而空,腾出了个窗明几净的房间。
他要去邀请他的意中人入住。
推开家门时,李肆愣了愣。床铺已经被打理得整整齐齐,上面似乎还留着一丝余温。
窗边的桌子上新泡的茶腾着白色的雾气。茶盏下压着一纸留言,落笔寥寥几字,客气得生分。
【承蒙照顾。千恩万谢,他日再报。】
李肆刚刚涌起的那点血气之勇,如同忽然碰壁的蜗牛,一下就都缩进了壳里。他的拇指轻轻揉搓着纸张的一角,连唉声叹气都没了力气。
此时正值金秋,碧云天,黄叶地。
窗外的秋叶被一阵残风卷得窸窸窣窣。
亦如他那纷纷的情欲。
作者有话要说:早上好中午好下午好晚上好。
把这稿子一扔,我要出门上班啦~
这个故事也结束啦~
可以的话,能给我留个言吗?
不管怎么样,祝各位今日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