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
宋望朔和纪明朝再次走进了大理寺狱。
看着眼前一摊腐朽恶臭的“肉泥”,宋望朔踩了踩脚下的污血,满意地问道:“愿意开口了?”
“我说我说!”
声音沙哑如同老人。
孙永寻此时已经完全没了年轻人的样子。
干枯的血痂在他脸上生根,肉皮也变得分外松垮。
他伸手想要去抓住宋望朔的腿,却被宋望朔一脚踢开。
纪明朝拿着笔摇头晃脑地啧啧两声。
不再需要任何刑讯的手段,孙永寻就哆哆嗦嗦地说出了所有的真相。
因为孙家的地位,自小到大,孙永寻一直享受着追捧,这也养成了他见不得别人比他强的性格。
然而,进入国子监后,横空出现的张昇却夺去了他所有的优越感。
张昇生得好又文武双全,出身书香门第,家世虽然远不及孙家豪贵,却也是正经的清贵人家。
这令只有家世尚可的草包孙永寻一下就黯然失色。
而且,他最嫉恨的是,张昇的性子开朗大气,和谁都能玩儿得来,这让他想要孤立他都很难!
日复一日的相处带来的嫉妒在肮脏的内心生根发芽。
导火索是一次日常的宴会。
福慧长公主殿下夸奖了一句张昇的笛声是年轻一代最佳。
而同样表演了吹笛的孙永寻则被彻底无视。
看着长公主赏赐给张昇的红宝,他想起自己曾经听自己伯父提起那种稀有的有毒矿石,长得如同红宝石一般,接触后就会让人中毒痛苦而死。
一个充满了恶意的计划就这样在他心里逐渐形成。
于是,他立即想办法搞来了一块这样的石头,再逼迫琅玉楼的掌柜把张昇定制的带扣上的红宝换掉。
唯一的意外是那个较真的京兆府的推官。
那个推官竟然真的敢抓了他!
而尚且年轻稚嫩的他哪里扛得住老刑名的手段?
很快,他就招供了自己下毒的事实。
“倪大夫的事情是怎么回事?”宋望朔问道。
“倪大夫?”孙永寻的脸上带着迷茫,像是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一样。
纪明朝讥讽道:“那个替你背锅的大夫。”
“他呀?”孙永寻这才想起这个人,他麻木地摇了摇头:“他和我们没有仇怨,只是因为当时张昇正在喝他的药,所以才被选定做了替死鬼。”
“那张昇的父母呢?”
“这些事情都是我伯父让人去办的。出事后我一直被关在家里,知道得并不清楚。”
随着纪明朝的笔停下,一桩沉寂十八年的冤案终于画下了句号。
孙永寻没有多看一眼,就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知道,自己依靠家族而生,如今被家族抛弃,就只能死。
二人却没有离开。
纪明朝挑衅道:“你恨吗?”
“恨?”
“恨你的伯父吗?他为了自己的官位舍弃了你。”
纪明朝知道孙永寻的性子—— 对于无法得到的东西会采取极端的毁灭手段。
她继续凉凉地说道:“可惜啊~孙家再富贵无极,以后,也没有你的事情了。你在这里受苦等着屠刀落下,他们……却依旧位极人臣,享尽荣华富贵。”
看孙永寻的脸色变幻,纪明朝继续拱火。
“唔……说不定他们还会为了名声和你划清关系,连尸都不会帮你收。”
“你们?”孙永寻抬起了头,“想要知道什么?”
“你们听说了吗?国子监毒杀案被破了!”
“怎么可能!那案子不是……”
“嗐,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可是听我在大理寺做事的亲戚说的。这次办孙永寻的是那个特别好看的探花郎!就是那个陈王爷的外孙,定南郡王的儿子。”
“难怪,只有权贵才能治得了孙家!说不定是宋家和孙家有什么矛盾,这才把这案子翻了出来。”
“话也不能这样说……总是好事。”
楼下的议论声让纪明朝觉得有些尴尬,她看了一眼埋头苦吃的宋望朔,心里有些为他不平。
“少卿大人本身也很厉害。”
“嗯?”手里拿着白玉饼的宋望朔抬起头,眼里有些迷茫,耳朵也有些红。
“我是说,少卿大人不要管旁人的话,我知道您是为了公义,才不是……”
宋望朔忽然展颜一笑,脸上的冷意瞬间消失。
“这样能让事情闹得更大些,是好事。”
看他并不在乎,纪明朝才放了心。
“难怪前几日都审结了,您还拖着不正式结案。”
“这事情闹得大些才能让陛下狠心清理孙家。”
宋望朔可没打算让孙家轻轻松松就能这样“明哲保身”。
孙永寻是凶手,保他的孙家也是凶手。
下面的议论声更激烈了。
“孙永寻敢这样还不是仗着孙家!依我看孙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呢。我听人说,他家有个堂弟,母亲早死,孙侍郎吞掉了别人母亲的嫁妆!”
“真是好笑哦~自己叔母的嫁妆他也要?”
“杀人都敢,吞嫁妆算什么?张家三口和被冤枉的倪大夫,足足四个人呢!”
“别忘了,还有河堤的事情,河堤决口死上万人都有可能!”
……
“走吧。”宋望朔擦了擦手。
纪明朝问道:“去哪儿?”
“护国寺。”
护国寺的禅房里,倪光一身素衣,眉眼的阴郁之色尽数散去。
他激动地行了一个礼:“多谢宋少卿、纪评事,为家父洗冤!”
他说着作势要跪下,被宋望朔一把扶住。
“分内之事,理应如此。”
倪光吸了吸鼻子,按捺住兴奋。
“之前答应二位的事情,也该兑现。”
二人顿时屏住了呼吸。
“那些瓷器都送去了刑部尚书关通达那里。”
“关通达。”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二人准备离开。
临走前,纪明朝忍不住问道:“您不去见一见石大夫吗?”
虽然收下了画,但是倪光一直闭口不提相认之事。
你倪光笑着摇了摇头:“不了。”
宋望朔察觉到他的异样:“你是准备继续在当铺待下去?”
倪光笑了笑,算是默认。
“这很危险。”
宋望朔猜到他想要做什么。
纪明朝也劝道:“若是被发现实在是要命的事情。”
“那就请二位帮帮我。”倪光双手一摊,含笑道:“我自小在医术上没有天份,不能像父亲和师兄一样治病救人。”
二人有些不明白他为何说这样的话。
倪光的眼神熠熠生辉:“可是,留下来,找到他们的罪证,我也算是在救人吧?”
宋望朔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若有事情,可以寻我帮忙。”
倪光哈哈一笑,颇为豪气:“在下自然不会客气!”
天和二十四年,二月十九。
天色刚亮,街上开始热闹了起来。
“大理寺奉旨拿人!”
孙家的大门被高阔一脚踢开。
他生得黑壮,一脸凶神恶煞,星目杀气腾腾,吓得孙家的仆人完全不敢阻拦。
身着黑衣的大理寺差役鱼贯而入,瞬间将孙家围得水泄不通。
宋望朔缓步走入正厅站定,手持圣旨。
“工部左侍郎孙格侵吞河款,纵容其侄孙永寻戕害人命,立时羁押等候审问。孙家上下男丁成年者皆由大理寺审讯,其余人等圈禁后院,不得出入!”
敞开的大门招来了围观的百姓。
发酵已久的舆论此刻爆发了。
人人脸上皆是快意。
“都绑好。”宋望朔随手指向大门口的地方,缓步走到正堂坐下,“把人放在那儿,等本官歇一歇再走。”
“是!”
孙格已经失去了挣扎的能力,嘴里还在叨叨着什么。
宋望朔耳朵却听得分外清楚。
他眼神微动。
“别堵住他们的嘴。”
“姓宋的!你敢诬陷老夫!”
宋望朔不理他,只小声和坐在一旁的纪明朝说话。
“等着他叫出鲁国公的名字。”
看着他眼里的狡黠,纪明朝有些傻眼。
少卿大人原来是个腹黑的!
富庶的百姓是舍得臭鸡蛋和烂菜叶子的。
在第一个臭鸡蛋在头上破碎时,从小就没有受过任何屈辱的孙格爆发了。
“姓宋的,你就不怕鲁国公……”
因为仅存的理智,他的话戛然而止,但是“鲁国公”三个字却让人群一静。
“这狗娘养的和那玩意儿是一伙的!”
“打死他!”
声讨的声音更大了,孙格被骤然变得更密集的“攻击”砸得开不了口。
宋望朔抿了抿嘴唇,咽下了笑意。
现场混乱而有序。
大理寺的差役把百姓拦在了大门外,但是却并没有阻拦他们的行为。
双方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与平衡。
人头攒动的人群令人眼花,没有人发现其中一个小个男子悄悄溜了出去。
坐在书房内的男子气度雍容,面部轮廓极深,与秦王生得有些仿佛,只是他没有秦王身上的武人气质,更像个生在富贵窝的世家公子。
“殿下,一切如您所料。”
齐王的脸一下就黑了下去。
“本王这肯定是被算计了!秦王向来直来直去,如今还有这脑子!”
小个子男子赔笑道:“不管怎样,结果是好的。孙家这一倒,等过几年工部尚书致仕,就该陈侍郎接任了。陈侍郎可是您的堂舅舅,他若是能接管工部于殿下大有裨益。”
齐王的脸色这才好了些,他合上了书。
“倒也是。而且秦王借我的刀杀人,也恰恰说明他此时并没有什么人可用。”
……
最后一粒白子落下。
棋盘之上,黑子被悄悄围住。
面色苍白的执棋男子眉眼一弯,清醇的嗓音带着笑意。
“到了吗?”
车夫应道:“大郎,已经能看见城门了!”
男子咳嗽了两声,掀起马车的帘子:“走慢些,让我好好瞧一瞧京城的风景。”
车夫笑道:“在凉州这么多年,确实有些想念京城的风光!”
“唉……”男子却长叹了一口气。
“大郎,怎么了?是身子不舒服吗?”
男子托着腮:“我是在发愁这次回来,父亲又要催着我成亲。”
坐在一旁的小厮却忽然奸笑:“郡王应该没空管您呢?”
“哦?”
小厮耳语:“是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