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娶你。”
风带着未合拢地窗牖一下下轻轻敲着木梁,又从那缝隙钻进这狭隘的空间取暖。
火盆里最后几簇火苗应合着飞舞几下,噼里啪啦地独自喧闹一瞬,原又无精打采落了下去。
碳火已烧得通红,但显然这屋内没有意料中的温暖。
六娘啪地一下将自己的指甲掐断了。
她抬眸呆呆望着他。
“这门婚事原非我本意,
陈家的事情终会解决,到时,你……依旧婚嫁自由。”
他一席白色发带缠着几缕发丝随风飘在他鼻尖上,他却依旧望着窗牖,一动未动。
那侧脸苍白似没有血色,像一尊冰玉佛陀,他半阖着的眼睫下没有任何情绪。
她错了。
六娘望着他,她自然听到了他说的话。
只是没有诧异,没有愤怒,没有任何她过往经历过的情绪。
她只是突然觉得好冷,好冷,
她缓缓垂头,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她的手轻轻颤了颤,用力将裹在身上的大氅,紧了又紧。
他近段时间的样子,突然一幕幕萦绕在她脑海里,
他站在榕树下,淡淡地说,娶谁对他都一样,原来是因为他从一开始没打算娶她。
他轻轻抚她的头,却不耐说,莫要太过小性儿,原来是因为他从始至终把她将妻子看待。
他错过她的眼神,轻飘飘说,莫要再在这些俗物上花心思。
原来是在为她的未来打算,只是他为她考量的未来里,从来没有他。
他费心力教她读医书,竟,都是因为他向阿爹应下的一句‘会照顾她一辈子。’
倒是,难为他了。
原来,从始至终是她误会了!
他从来未想借这桩勉强而来的姻缘走近她。
他从未想过娶她!
像是什么东西从心头划过,抓不住,也看不清,她只觉得,她什么都没有了。
六娘抚着自己裂了的指害,轻轻勾了勾嘴角,呵了口气,她觉得自己甚是可笑。
她抬眸看向他的侧影,她好奇,他到底把她当什么呢?
她看着他疏离的身影,淡的几乎就要湮没在这房内。
她又陡然觉得没必要了,都不重要了。
她好累,真的好累。
她垂着头道,“我,有些乏了。”,声音像外面落在枝丫上的雪,轻的几乎听不到。
他微微向她偏了偏头。
她却没有再说话,她将身子缩下去,侧过身,靠向火盆,背对着他,闭上眼睛,她没有气力再应付他了。
她感觉到孟简之开门走了出去,将风带了进来,面前的火苗一簇簇地,燃得更热烈了。
她眯开眼睛,只有火苗在面前疯狂地晃动着,接着一切渐渐模糊,眼角也被火苗招惹的湿润起来。
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朦胧之间,她似乎听到人进来的声音。
她觉得自己胸口烧得滚烫,一下下急促地喘息着,可身子又冷得发抖,咬着唇角轻轻抽泣。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有人在她身侧。
她伸手握着身边人的衣袖,才觉得一丝心安,她拿头蹭了蹭,嗫嚅着,“阿娘?好冷……六娘好冷……”
她蹙着眉头,小脸烧得透红,整个人缩在榻子一侧,占了不过半大的地方。
孟简之站在一旁,垂眸看着握着他衣襟的那只,秀气圆润的小手。
刚才,他将药碗原放回伙房,几乎要走出院子,外面静得可怕,似乎能听到落雪。
只有那扇合不拢地窗牖哒哒哒地扣着,应和着他的心跳。
他犹豫了,鬼使神差般,推门进来,将窗抵住。
此时,她整个人窝做一团,紧紧握着他的袖口。
他感觉到她的呼吸,轻轻浅浅在他的手间。
而他,就这么默默地站在这里许久,久到他自己晃过神来,才发现几上的烛台快燃尽了。
身旁的小女娘翻了个身,终于松开他的袖口。
孟简之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他瞥了眼残烛,探过身去,将烛台上的残蜡换下。
他忽地推门而出。
这次,当不再回来了。
漫天落雪,俄顷便使人白了须发,他垂眸,一步步踏着积雪的青砖。
*
六娘的身子养了数日终于见好。
只是,这些时日,孟简之照常应着孟叔的话,来照看六娘。
他给她调药方,熬药,送药,只是一句话都没有。
六娘也自然没有与他说话的心思。
她知道他自然是还没有将那番话与家中长辈说明白。
他不知道如何开口,她也一样。
她想说,她不再需要他如此,‘为她考量’,如此,‘照顾她一辈子’,无论他曾经答应过谁。
她身子渐好后,便将王维安所做药理之书一遍又一遍的细读。
起初,六娘学习药理是为了给孟简之医眼疾,毕竟他的眼睛是为了阿弟才伤的,六娘做不到不闻不问。
后来,他拘着她读书,她总觉得来日方长,降服不下一颗孩童般爱玩儿的心。
那些时日,她学这些,大抵都是因为孟简之。
可这几日,她没有迈出房门,日里学,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也点着蜡烛看。
只不过,这次,她是为了她自己。
也因为,只有这样,她能稍稍心安些。
顾大娘来看她时,会让她好好休息。
她随口应付着。
偶尔,她抬眸望到外面那株梅,方觉自己的心境竟恍如隔世。
彼时那个攀着梅枝上的肉乎乎等着情郎的小女娘,却仿佛不知道她是谁。
她红了眼眶,钻营在书中,一门心思扎了进去。
之前,她只懂死记该用什么样的汤头,却不懂中缘由,无论如何,这些日子跟着孟简之读下来,倒是驻了根基。
人一旦钻研进去,日日夜夜竟都不知时辰。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只是她推开窗,发现窗外的雪特别特别大。
她隐隐约约,听到顾翁戎震耳的声音。
阿爹何时这般失礼过,她心内突然不安起来。
她蹙着眉头,从榻上下来,裹了件绛红色小袄,将头发简单地竖起来,趿着鞋子推开门。
数日都藏在暖屋之中的六娘推开门,骤然被寒意裹挟,整个身子不禁战战发抖,顿时生了几分寒意。
院子里空寂无人。
阿爹的声音是从隔壁孟叔处传来的。
她陡然心里一落,觉得不妙。
忙将衣服随意一紧,便往孟叔家去。
“孟兄,这是意欲何为啊?!”
是顾翁戎的声音,她脚步不禁站了站。
他二人何时做过这般争执,她害怕,害怕是为了她和孟简之的事情。
无论他二人如何,她都不想牵连两家长辈。
六娘正想着,突听孟叔斥道,“你放手,今日我便要打死这孽障!”
六娘倏地抬眸,她心中陡然砰砰跳个不停,她走上前,砰地一声推开孟家的门。
他只穿着里衣跪在雪地之中,他本能侧身轻轻一歪,荆条落在他右臂,荆棘上的倒刺滑破里衣,血迹渐渐渗透出来,将里衣的边缘染得殷红。
他没有刻意去躲,否则,这鞭不会落地那样精准。
任何人看到那样的一记打,都会心尖跟着颤一颤,更何况,那是孟简之。
六娘紧紧咬住唇。
他支持不住,半歪着身子,以拳撑着雪地,身上赫赫几道鞭痕,分明已然中了好几鞭。
他今日连发都未束,发丝散乱在面前,嘴角也洇着血迹,更衬着他堪比落雪般苍白的面色。
顾翁戎和顾大娘却都未及理她,只是惶惶看着孟老爹手中的荆条。
六娘顺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不自觉已将自己的指尖掐得煞白。
这些年,孟叔虽常为孟简之生气动怒,可不过是让他去院子里跪着,哪怕请出家法,都没用过这样的荆条。
那荆条上遍布倒刺,落在身上便带着皮肉一起勾出来,不然也不会那样血迹斑斓,让人目不忍视。
孟叔的唇和胡须颤抖着,她从未见孟叔动过这般的怒意。
她不禁又望向脸上已失了血色的孟简之,心中有一丝不详的感觉。
分明这样了,他还不知道躲。
难道真是为了他们的婚约?
她一时不知道,她这些年究竟在坚持什么?她这些年对他的喜欢,在他心里竟是这样的负担和枷锁?
她不忍苦笑。
顾翁戎上前欲抓住孟叔的手,他痛心疾首道,“年节未出,孟兄何故发此大怒?简之他纵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让他慢慢改就是!
简之是我学生,我亦将他视为半子,孟兄如此打他,我一个做师夫的尚且心疼,何况孟兄你自己呢,且饶了他吧!”
“慢慢改?你且问问他,知错没有?”
跪在雪地里的孟简之强撑着身子,拭了下唇角的血迹,“师父,是简之自愿领罚。”
他低沉沉得声音甚是虚弱,却冷冰冰地砸在地上,半点没有转圜的意思,连他半弯着的身躯,都僵直地写着执拗。
听到这话,孟叔面上又怒又痛,当即甩开顾翁戎的手,唰地又是一鞭。
孟简之仍旧用双手强撑。
六娘终于耐不住,她上前握住孟叔的手道,“孟叔,莫要再这样打孟哥哥了,孟哥哥他春闱在即,如此重伤,怕是连上京都去不了了!”
孟叔却挣开她的手道,“六娘,你不要拦我。”
孟叔突然垂头看着六娘。“他可与你说了?”
六娘愣了一下,她明白过来孟叔在说什么,轻轻垂下眼睫,果然是为了他们的事。
孟叔又道,“休要听这小子胡说,孟叔自会给你交代。”
言语未落,荆条便先落了下去。
幼时,孟叔罚孟简之,她站在旁边眼泪汪汪地瞧着孟简之,神情可怜得仿佛那板子是打在她身上似的。
孟叔每次见了,便先于心不忍,落下气势,怒斥孟简之,说是看在六娘面上,便饶过他。
可此番,六娘,不知道该如何了。
她听着那荆条砰地一声,身子不禁跟着一抖。
她不禁缓缓蹲下身,看着孟简之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每一痕都似抽在她身上。
她明白过来,原来,他就这么执拗地不想娶她。
她抬眸浅浅看着他,“孟哥哥,不论是什么缘故,先向孟叔认个错,再慢慢地解释…”
孟简之却抬起幽深的眸子,望住她,“这件事,与你无关,让开…”
他手轻轻一扬,六娘蹲的不稳,半歪在地。
“你这逆子,当真是半分不知悔改!”
“孟兄,再这么打下去,他便是连命都要没了。”
听到顾翁戎的声音,六娘回头,才看到那根荆条又举了起来。
她咬唇道,“孟叔,你莫要怪孟哥哥了。
是我…是我不想嫁给他了。”
她虽喊着,娇弱的声音像是要在雪中飘散。
所有人都望向六娘。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六娘话中的意思。
可那荆条向着孟简之落下来,六娘心中一恍。
她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是本能地扑到孟简之身前。
她只知道,他不能再被这么打下去,纵然他对她无情,纵然他总伤她心,纵然他从未打算娶过她。
可,他到底是拯救过她的神祇,神祇不能死。
她半揽住他的脖颈,用娇小的身躯挡在他身前。
而孟简之似乎神色一怔,她决然扑过来的那一瞬间,他没有反应过来,没有推开她。
“六娘!”站在一旁的顾翁戎和顾大娘神色一惊!
六娘只是将决然的后背留给孟叔,她只觉,如此,孟叔总该收手了。
但已然着了力度的荆条如不受控制的腾蛇,迅猛地飞过来。
来不及做什么的顾大娘忍不住紧紧闭上眼睛,她不忍看。
可,亦是那刹那间。
六娘发觉她被孟简之环抱着,扑坐在地。
是他反身,将她护在身下。
她坐在冰凉湿津的雪地中,半仰头望着支撑在自己身前的孟简之。
荆条“砰”地一声落在他背上。
他几乎要支持不住,扑倒在!她/身/上。
可他依旧勉强撑在她身前,他的双臂不住地轻颤着。
他的那双眼睛如深渊中的困兽,布着血丝,周身都是凶狠戾气,他直直看着六娘。
六娘她以前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可她知道他恼了。
她望住他,亦是又气又恼,又倔强又愤懑,她眼睛缠着红丝,咬唇愤懑地望着他,不中用似的,泪水一行行滚下来。
所有人都呆了一瞬。
直到顾翁戎反应过来,“莫非是因为这妆姻缘?”
半晌,顾大娘亦反应过来,不可置信般哂笑一声,看向孟简之满是诧异,“好好好,汝宁县的好解元,就这般看不上我们家六娘?这些年,若非…!”
“好了!”顾翁戎打断顾大娘的话,可他亦愤怒地看向孟叔,
“孟兄太小看我们顾家了,若是令郎如此不满意我家女儿,我顾家并非如此不要脸面,要死要活一定将女儿嫁与他!”
惊动了顾家人,又闹到如此地步,孟叔如何还能不收手,他看着雪地里的六娘和孟简之,“顾兄…”
顾大娘不欲听他说,抬步过来欲捉六娘回家。
六娘淡淡道,“阿爹,阿娘,你们别吵了,
是我不要嫁他。
是我求着孟哥哥帮我解决这次麻烦,
我知道你们会生气,所以,我叮嘱他,先不要告诉你们的。”
顾大娘看着六娘道,垂泪道,“六娘,你…”
六娘抢道,“阿娘,天上的明月再皎丽,亦太遥远了,哪里能看到我这汝宁县的小女娘,不值一提的喜怒哀乐呢…”
他看着她时,眼里的神色浓重地如晕开的墨,他离她好近好近,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唇角渗出的血丝的温热,可她知道,此刻的亲近不过是一时的梦。
她看向他瞳孔中那个红着鼻尖,红着耳垂,红着唇,倔强到撞了数次南墙都不知道回的小女娘。
她不是不知道痛,她不能再骗自己了。
孟简之依旧是那个姿势撑在自己身前,六娘察觉到他的双臂仍旧在不住地颤抖。
她从他眼中收回视线,她垂眸,缓缓退了退身子,拢起衣裙,站起身。
就在她转身欲走那一瞬间,她听到噗通一声。
他终于卸了力,整个人匍匐在雪地上。
所有人默了半晌。
“简之!”顾翁戎摇头敛眸叹口气,到底没忍心,上去扶他,他半扶半抬着恍若无骨的他回房。
孟叔看看雪地上的血色,呆了好久才收回视线,踉跄地独自回屋,掩了门。
只有,顾大娘和六娘在雪地呆坐了半晌,顾翁戎扶他,她们不知该不该拦,此时,心中也不知该不该走。
六娘察觉,原来,她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细汗,此时,寒风从袖口钻进来,满身都是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