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用枯木做成的风筝并不能支撑多久，这只鲲鹏，一生只有一次飞行的机会。

当姬雪指挥着敖炽降临在高山之巅，遮天蔽日的风筝随着众人法术的收回，碎成了纷飞的木屑，朝山谷之中坠去。

巨兽陨落了。

姬雪送给鬼童蝶们和晓境道人的美梦也碎裂为尘土。

经过拔舌地狱一行，姬雪已明白，只有解除看守地狱的厉鬼的执念，才能真正放他们自由，并得到他们镇守的墨玉碎片。

所以临走前，姬雪才问晓境道人，有没有想见的人。

从鬼童蝶们的记忆中，姬雪已猜到他们的执念是什么。

不过是见对方一面。

出师的条件是让河水凝滞。晓境道人一开始就告诉她，阴阳相生，他曾从镜中看到大道。

真的的河流并不是血池，而是血池倒映的天空。

鲲鹏以天空为河流，这是一处无风的天空，空中的水本就是凝滞的。

当把鲲鹏的风筝放上天际，便达到了出师的条件。

姬雪跟着罗盘的指引，走到了山巅的石碑前。

她伸手抹掉石碑上的尘土，复杂的铭文便映入她的眼中。

手中的罗盘便是这一方血池地狱的规则，姬雪已是罗盘的主人，在洞察的能力下，她轻易就看懂了石碑上的铭文。

上面记载着秦氏一族的全部秘辛，和获得墨玉的方法。

秦氏原是凡界最大的修真家族，由于过于强大，为了凡界的平衡，他们自愿远离人世，封闭于一方山水中独居。

可从两千年前起，秦氏就再没出过飞升成仙之人。

直到数十年前，秦氏灭门之前，晓境道人才发现，是秦氏族长找来了墨玉碎片，妄图通过邪术献祭所有人，一步登神。

成仙之后仍要屈居天帝之下。

秦氏族长想要的，是成为三界的帝王。

可惜，直到被反噬而死，秦氏族长才知道，他也不过是受了天界之人的蒙骗。

墨玉碎片的力量并不掌管天界，而是系于冥界。

这是最诡谲的幽冥之力。

秦氏一族被族长献祭，众人两千年来被吸走的修为与临死爆发的怨气，化为了镇压墨玉碎片的血池地狱。

而当时金蝉脱壳试图挽救一切的晓境道人恰巧在阵外，便成了唯一保有清醒的鬼魂，他也被灭族的仇恨与刻骨的执念所困，化为了血池地狱的看守者。

姬雪阅读着最后的铭文，将它牢记于心后，她开始在石碑上刻阵。

一炷香之后，复杂的阵法成型，姬雪将断天剑刺入阵眼之中。

高山震荡，金光乍现，这座高达数百米的山峰，竟是生生裂成了两半。

众人赶紧稳住身形，姬雪伸手挡住眼前刺目的金光，片刻后，即使在极盛的光芒中，她也睁大了眼眸。

一柄只有一半的漆黑长剑从山中朝她飞来。

姬雪若有所感地伸出手，那柄黑剑就稳稳地落到了她手中。

原本在另一枚储物戒中静静躺着的三成墨玉碎片也震动起来。

小岳伸出手，控制墨玉碎片的力量，金光霎时更盛。

当光芒彻底淡去，那柄黑剑又多出了一截，只剩剑尖处残缺。

“没想到过了千年，墨玉碎片已被炼化。”小岳笑着道，“正好省了我的力。阿雪姐姐，你且收好。”

“它有名字么？”姬雪好奇地抚摸粗糙的剑身。

“有。”小岳郑重道，“它名为‘补天’。”

姬雪点点头，将补天剑收回了储物戒里。这剑由墨玉凝成，不宜被外人看到。

一条山路倏然在众人脚下浮现。

这是真正的离开血池地狱的路。

入地狱与离地狱，都得循着特定的通道，图快飞也不行，他们只好往下徒步行进。

血色的夕阳透过枯死的树枝，斑斑点点地撒在林间。敖炽仰头，便看到了鲲鹏风筝挂在树梢的碎片。

察觉到猫猫与平日不同的沉默，姬雪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小红，怎么了？”

敖炽收回了目光，他纤长的眼睫垂下，在夕阳中镀上一层薄薄的晖光，如碎金般轻颤。

“我只是在想晓境道人的事。”他勾起嘴角，“阿雪，若是你知晓了某个真相，发现了灾厄的源泉，众人却都不相信你，并将你驱逐，你会怎么做？”

姬雪平静道：“那就去解决灾厄的源泉。”

敖炽微顿，又问：“若无论如何都解决不了呢？若这世间从根子上就坏掉了呢？”

姬雪眨了眨眼：“没有办法，只能解决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了。因为不解决，我也活不了。”

敖炽的笑容扩大了些。

“是了，你想要活着。”他眸色深深，“若是我，大概会想要结束一切错误吧。”

包括他自己。

姬雪探究地侧头看他：“小红，你知道了什么惊天秘密吗？”

“并非。我只是开个玩笑。”敖炽的笑容变得轻快起来，掩去了一切沉郁。

他微微加快脚步，想要姬雪别再探究他的神情。

姬雪却不乐意了，她伸手拉住猫爪。

“快告诉我，不说就不让你走。”姬雪大步走到猫猫面前，严肃地看他。

“就算所有人都不相信你，我也会相信。”姬雪握紧了敖炽的手。

被拉住的人愣住了，他瞳孔骤缩，怔怔地看着姬雪。

“真的吗？”他听到自己轻轻的声音，怕打碎梦境似的。

这会是姬雪给他编织的美梦吗？就像她对那些往生的鬼魂所做的一样。

“真的。”姬雪点点头，“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

望着姬雪认真的神情，一股烈火般的情绪从敖炽胸膛中烧起，涌上他的喉间，带来一片干涩。

“好。”敖炽哑声道。

“等到了无人之地，我便告诉你。”敖炽反握住姬雪的手，再也不愿松开。

离开血池地狱后，众人便寻了一处荒地扎营休息。

段婆婆和小岳捡柴生火，尹秀姨娘下厨，白玄设下阻挡魔兽的阵，敖炽和姬雪则用储物戒中的东西搭帐篷。

帐篷搭好后，食物还没烹饪好，敖炽便拉着姬雪快步走入树林中。

他再也等不及了。

这一路已让他压抑得辛苦。

莲火烧过，两人的身影在树林中消失，姬雪被敖炽抱着落地，衣袂翻飞间，几瓣桃花瓣落在她的发间。

这里是敖炽为姬雪打造的芥子空间。

刚刚站稳，猫猫的脑袋就抵到了她的额头上。

敖炽轻声道：“阿雪，这件事无法诉诸言语，会被天道听到。”

“你愿意对我开放识海吗？”

开放识海与识海连接并不相同，前者只是单方面信息传达，并不会导致两人的心绪无界限地交融。

但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举动，意味着对他人完全放下防备，若敖炽对姬雪怀有歹心，在姬雪识海对他开放的一瞬间，敖炽就能杀了她。

然而，姬雪却没有丝毫犹豫。

她点了点头。

“阿雪，别怕。”敖炽的呼吸微微急促，“我绝不会伤害你。”

“嗯。”姬雪闭上了眼睛，将自己的神识放松。

见状，敖炽握紧了姬雪的手，也慢慢闭上双眸。

他的一道神识轻柔地探入了姬雪的识海。

一道信息在姬雪识海中浮现。

她紧闭的眼睫微颤。

【天道已被恶业污染，万事万物的的演变都将朝恶果滑去。】

【长此以往，三界终将成为孕育痛苦与污秽的地狱。】

姬雪等待许久，再没有新的信息传来。

她心中疑惑不已，于是也伸出一道神识，与敖炽的神识相接。

就这？这有什么难以置信的吗？

她朝猫猫道：

【我相信你。】

【还有吗？】

姬雪原本只是想给猫猫一个回复。

她却没想到，因为她已完全信任了敖炽，两人的神识一经交互就交融了，姬雪的情感毫无保留地朝敖炽涌去。

若彻底信赖对方，神识相接便可传达心绪。

没有放纵魔蛊的敖炽并未完全信任姬雪，但姬雪在她自己也不明白的时候，就信任了她的猫猫。

敖炽猝不及防地被情感的浪潮淹没了。

他倏然睁眼，怔怔地看着毫无所觉的姬雪。

平日看去，姬雪总是沉静的、冷感的，她很少有表情，像个呆呆的木头人，似乎什么也不会引起她的心绪波动。

可此刻，敖炽才明白，姬雪拥有如此充沛的情义。

她只是从不轻易表达。

如冬日雪上的暖阳，姬雪对他的喜爱、信赖、珍惜，带着清新干净的热意，安静地、温柔地照在他的心上。

在这样的暖意中，敖炽被前所未有的惬意与困倦席卷，让他想要伸个懒腰，随后在阳光的照耀下沉沉睡去。

“阿雪。”敖炽哑声唤道，“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不要再照耀他了。

不要再让他沉溺了。

不要……再靠近他。

原来，小岳是对的。

他会伤害姬雪。

他不值得姬雪这样的照耀。

敖炽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肮脏与丑陋。

原来姬雪对他没有一丝恶意，而他却处心积虑地要从姬雪身上谋求足以夺掉她的性命的东西。

即使明白姬雪的情义，他也做不到对姬雪敞开心扉。

他只想躲得越远越好。

伤害的欲望与保护的欲望剧烈地纠缠起来。

凌驾于这两者之上的，是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的巨大欢喜。

在无可忽视的欣喜若狂中，敖炽生出了对自我的失控的恐惧。

混乱的心绪伴随着魔气翻涌，敖炽的眼瞳深处隐隐发红。

“嗯。”姬雪也睁开了眼眸，收回了自己的神识，退开一步，打量眼眶发红的猫猫。

这是怎么了？

“阿雪，你只要对我方才所言之事心怀警惕便好。”敖炽强行挂起笑容，明明得到了分享秘密的轻松，明明感知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姬雪的喜爱，明明这一切……都令他如此开心。

他却想要落泪。

他好像做错了太多。

“你放心，我从不迷信上天。”姬雪伸手摸了摸猫猫的脑袋，“小红，你也要保护好自己。”

“嗯。”敖炽低下头，轻蹭姬雪的手心。

他垂眸，看到了姬雪脚边朝她翻出肚皮撒娇的猫。

如果……他也是一只猫就好了。

敖炽第一次这么羡慕这些他从前瞧不上眼的畜生。

连猫都比他更适合亲近姬雪。

当回过味来自己到底在想怎样的荒唐之事，敖炽的眼瞳彻底被血色覆盖。

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敖炽再也待不下去，他猛地后退一步，身形瞬间在莲火中消失不见。

他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