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过来呈封号的罢?”老皇帝召凌解春进来,接过折子,随手翻了翻便递给了沈萧辰:“你自己选一个?”
沈萧辰没有接:“这不合规矩。”
“你呀。”老皇帝失笑。
老皇帝只有这一个儿子是在登基后生的,幼子幺儿,确实与旁人不同。
但身为帝王,更不同的却是对他的期许。
为天家人,一旦涉及到皇位的归属,即便不真的经历一番腥风血雨,也必然会在心底留下些芥蒂。
而六皇子作为最年幼的皇子,不会作储君考量,纯粹的父子情,才是最令老皇帝心安的。
可是他又何故会被派往云州,成为搅动风云之手?
凌解春刻意低头避开沈萧辰的目光,却不能控制地去窥他的唇珠。
沈萧辰自始至终都未看向凌解春一眼,轻抿了一下唇,唇上无意间染了些许水色,起身道:“父皇有事,儿子先行告退了。”
望秋向来守礼,不会这样同任何人讲话。
但那语气里的不喜不悲,却又如出一辙。
连声线都如此相似,更令凌解春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怕见沈萧辰,可是真的见到了,又舍不得这样同他分别。
他已经太久太久,未能见过那双朝思暮想的眉眼了。
“等等。”老皇帝无奈,放下折子道:“左右无事,今日又恰巧遇到凌长史在,叫他带你去新翻修的王府里瞧瞧,若是还有什么想法,尽管同他们提。”
“儿子没有什么想法。”沈萧辰道:“父皇定夺便是。”
旁人看不到的角度,沈萧辰似乎是想轻咬一下下唇,却又控制住了,强迫自己松开。
这着实是一个焦灼不耐的表情。
也是从这个表情中,凌解春终于察觉到这位六殿下对他似乎有些不喜。
前世的凌小侯爷从来不曾晓得自己这般讨嫌。
是了,他们如今素昧平生,他又是潞王府上出来的人,却被老皇帝指派来办六殿下的事,六殿下若是对他青眼有加,那才真叫咄咄怪事。
可是别人不喜他也就算了,沈萧辰嫌恶他,却让他痛不欲生。
都说双生子的喜好一致。
他若不是金陵城横行一方的纨绔,望秋若不是个身单力薄的小和尚,他们还会有当年么?
而望秋……确实也未曾直白的回应过他。
所谓的两情相悦互许终生,或许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在望秋看来,自始至终,都是他在仗势欺人。
他逼一个小和尚破了戒,又未曾为他负责到底,他活该被望秋的双生兄弟如此厌恶。
老皇帝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干脆道:“你若是不去,朕叫各宫嫔妃和诸皇子公主每人送你两个宫女。”
“……”
“左右你那府邸里还未配人,不如叫大家一并替你办了?”
“儿子知道了,这便随……”沈萧辰突然顿了一下,改口道:“我回宫换件衣裳,便同这位大人前去瞧瞧。”
“若是没想法没意见,今儿也不用回来了。”
“……是。”
凌解春收回了目光,静静地听他们一来一往,没有容他置喙的余地。
起身跟在沈萧辰身后,凌解春却又不由自主地神游起来。
沈萧辰居然比他高。
望秋从来未曾站起来过,他从未有机会从这个角度去仰视他的脸。
或许有那么一次,他跪坐在望秋面前……
凌解春的脸红了。
他的目光又不受控地转向沈萧辰的腿。
一身淡烟色的锦织长袍,行至日光下方才看清上面隐隐若现的暗线冰裂梅花。
质地精良,一看便是出自皇家织造的宫廷做工,凌解春实在想不通他有任何更换衣物的必要。
许是他盯得太过入神,才察觉到他走路有些不稳。
据说云州之役,沈萧辰伤势颇重,他又在滋水驿看到了轮椅,难道,是伤在腿上么?
“咱家刚才就想问,凌公子这是想着谁呢?”
他还没能想清楚,方才宣凌解春进殿的小太监常明就打断他道:“怎么脸这么红?”
“六殿下……”凌解春随口应道,立刻意识到不对,舌头打了个结,转问道:“……您饿了么?”
沈萧辰:“……”
常明:“……”
凌解春简直想挖个洞将自己埋了,但哪怕已经被另外两人都看出来他有口无心也要强撑到底道:“府邸要转一圈大概要两三个时辰,不吃些东西,怕是熬不住。”
陛下非要沈萧辰来府上看看,当然不只是为了让他“看看”,这里面的门道多着呢。
偌大的府邸,不可能只住沈萧辰一个人,什么长史啊曹掾啊、主簿啊之类,真正心思活络的,现在就已经开始要使力了。
一来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无论看不看好沈萧辰,各大世家要循例送个自家子弟来他这里混个眼熟,二来沈萧辰云州之行尽在世人眼里,肯定也会有人想要在他身上豪赌一把。
他这一出宫,闻讯而来的定会不少,没两三个时辰下不来。
老皇帝派凌解春跟过来,或许也存了些监视之意。
拿潞王的伴读来警告自己这位开始有所动作的幼子,不要存有旁的多余心思。
沈萧辰放慢了脚步,低头想了想方道:“城中我不是很熟,不知……凌长史有什么好去处?”
他的目光终于错落在凌解春身上,若有实质,目光灼灼,似乎要将凌解春穿透。
介意的只有凌解春。
他可不是要与沈萧辰约饭。
反正他要回宫换衣裳,难道不应在自己宫中用过了午膳再出宫。
问凌解春能有什么好去处?
是想去潞王府,还是礼部?
况且,到底是谁刚进京啊!他到帝京满打满算,不过才月余啊!您自幼在帝京长大,怎么也应该比我熟啊!
不过,毕竟是前世在帝京住了十几年的人,更何况沈萧辰停下了脚步,目光也柔和了些,流露出一点探询和好奇的意味。
不过是个比自己还要小上月余的少年。
长在深宫,难得能出宫游玩。
他活了两世,难道还真同个少年人计较起来了?
凌解春心一软,口比心还快:“离府邸最近的是一家包子铺,就在巷角,他家打的招牌幡子是汤饼,但千万别买他家汤饼,包子才是一绝,尤其是那种时令肉馅的,只要配方不失传,足够保他家三百年富贵,而且月月不同,过时不候。其实它旁边那家卖蒸糕也不错,但是出摊的时候不太固定……”
常明在一旁低低咳了一声。
凌解春也意识到不对,连忙改口道:“前面一条街上有一家素斋,味道也是极好的。”
笑话,他带六殿下出宫,结果俩人蹲在街角啃包子,明天不知道什么风言风语就要传遍京城了。
况且,他都还没带望秋去吃过的包子,怎么能先带沈萧辰去吃?
不妥,不妥。
常明道:“六殿下不喜食素。”
凌解春:“……哦。”
出师不利。
“也不是不能吃。”沈萧辰湛黑的眸子黯了黯。
不爱吃就讲不爱吃,反正又不是出家人,装什么六根清静啊,凌解春心领神会道:“附近巷子里有家私房菜,不过他家只接熟客,需要提前预约,我先打发人前去问问。”
沈萧辰道:“不必麻烦了,还有别家么?”
哟,还晓得顾念着自己名声啊。
凌解春为难道:“那就只能稍远一点了。”
毕竟附近是侯府和公主府,占地颇大,府中人顶多出门买个包子汤饼,旁的生意也难做,自然不会开很多店。
“反正都是坐轿子,无妨。”
六皇子眼风一扫,自然有懂事的小太监跑去请肩舆。
他不知沈萧辰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不回去换衣裳了,但为君者一言,为臣者只能从善如流道:“过了博望桥有家玲珑馆,虽然是连锁,但这家坐镇的是主厨,连菜单都与旁的店不同。”
突然热络起来,是凌解春醍醐灌顶,想到面前这位六皇子与皇城都尉府关系匪浅,如今天时、地利、人和,正是问他要人的好机会呐!今日这顿,务必要做到宾主尽欢!
凌解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连笑容都真诚上了几分。
至于这张脸,多看两眼,也不是不能忍受。
毕竟他落在凌解春身上的目光充满了戒备与打量,与望秋如此不同。
“那今日就吃这家罢。”
“不必回宫了,直接去。”沈萧辰终于点了头,被小太监扶上肩舆,又回头道:“但那家私房……”
“……殿下何时想去,知会臣一声便是。”凌解春无语道。
既然去这家,干嘛又问别处啊。这六殿下看来也是个心口不一的伪善之人。
若是宣王,从一开始便会惜字如金的给凌解春两个字:不吃。
而且,会践行到底。
那位素恶繁文缛节的宣王殿下,一辈子都同皇家贵族行径唱着反调,连饭菜都只愿吃自己家人烧的饭,一开始是教养他的乳娘,后来是他那出身县丞女儿的宣王妃,最后,是他自己。
明明同样长于宫廷,可是行事作派却厌倦了富贵膏粱。
凌解春时时在想,这世上怎么会这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他最后一次见宣王时,他正在自己煮菌子汤,他知道凌解春是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公子哥,吃不惯这些粗粮杂食,因而也未曾招呼他一起,他盛了三碗,一碗给乳娘,一碗给发妻,一碗自己默默吃了。
然后,便从容送了自己上路。
他以为如此便能保全凌解春他们,却不知对手远比他想象中更心狠手辣。
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曾让凌解春甘愿赴汤蹈火,以身为梯。
虽然身死道消,但他值得。
而他今世还不曾认识宣王,今生他们兄弟又转投了潞王门下。前世便格格不入的君臣二人,想必日后也不会有什么交集,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转了一转,无端怅然若失。
常公公又低声咳了几声。
众人转道已经向宫门外走去,只留凌解春还怔怔地立在原地。
沈萧辰用他那与望秋如出一辙的眼睛回首凝望着他,目光平定,如一泓深潭,日光下窅黑不见底,像是要将凌解春吞没。
衬得那分明还有些稚气的脸庞,有一种奇妙的违合感。
仿佛看透了他。
就如当年,他与望秋偷偷在佛像前喝牛乳,面前的巨大的佛像既威严又慈爱。
将一切尽收眼底,又对一切视而不见。
当时的他有一些莫名的惧意,又有一些莫名的理直气壮。
而沈萧辰……
他像望秋,也像佛陀。
更像地狱走出来的修罗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