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朝里休沐,李单下衙后也来了郊外。
放眼沃野,千步之遥,黑色的土壤上布满了竹架,一群粗布短褐的女子正用绳子编爬藤网。
李单热到眼花,好不容易寻摸到叶容钰的影子。
“容钰,你才成婚,总不能天天泡在瓜田里。这也不像话啊。”
“不妨事。”叶容钰绑线顾不上答,生怕手上松了劲儿。
他看叶容钰一副无所谓的样,差点拿出兄长范儿多唠叨。
但一瞧见自家妹子李姝蹲在一旁,也不敢多说。
李姝当初嫁到幕府是百般不愿,好不容易夫妻有些情分,紧接着夫家就被抄了家,她想求情,给夫君求一条活路,却也没能如愿。
他这做哥哥的最是清楚,李姝耳朵里最听不得什么嫁为人妇这类的话。
李姝站起身,一手叉腰,对着李单说道,“哥,你安生些吧,这些天多亏有容钰在。”说着,李姝指了指再远处,“那边就是宫寺的田地了,昨天下午,几个胖脑袋和尚仗着恩宠想占我们的田,夺我们的瓜苗。要不是容钰在,恐怕他们敢带着众僧过来抢。”
李单作揖示谢,继续说道,“真是多谢你和蔺将军了,我官位低,就连自家妹子都护不住。”
叶容钰笑笑不语,能震慑住僧侣,这事全仰仗家里那位罗刹鬼,她也没什么好得意的。
李姝接过话茬,“但容钰说的对,置这园子紧靠着寺庙的田地,万一日后长安再有什么动荡,军队顾及功德业力也会绕道此处。”
李单听着点了点头,之后又说道,“对了容钰,我听说,前些天蔺将军外出办差,想来明日就要回来了,我看你明天一早还是回府上吧。”
“澄哥哥,我看你还挺关心他的。”
“我……”蔺云接济过他一二,“我也是在关心你。”
叶容钰在捏着腰间帕子擦了下手,看着自己今日编成的网,感受到许久未曾有过的成就感,“可是我们还得再忙几日,今年瓜要是产的好,长安城里能吃得起瓜的人就会更多。”
“嗐呀,明日我休沐,这种事交给我就好。”
叶容钰白了李单一眼,又把垂下的袖子往上一挽,“这些活,连我都是才学会的。你来帮忙,阿姝姐还得放下手里的活,重新教你一遍。”
叶容钰编完网,就开始给瓜苗掐芽,好把芽苗往爬网上引。李单见她对自己的话并不上心,一时着急,连盆带苗一块抱走。
“容钰,你还是听我两句劝。早些回府上,对了,再多带些瓜果回去给蔺将军。”
叶容钰嗤笑一下,“你到底收了他什么好啊,这么替他说话。”
“我就算是替他说两句又怎么了。”
“你就放心吧,我算着日子呢。”
这一回叶容钰是真的有在数日子。
六月初十。
清晨,郊外下起小雨,清凉舒润。
每回到瓜园后,叶容钰都会遣马车回到府上,毕竟一马能顶六人口粮,她实在怕给李姝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到了计划回府的日子,叶容钰只能在郊外雇了辆骡车,这骡车实在简陋,只有一敞篷,倒是好叫叶容钰时不时伸手出去,细雨绵绵,落在白无血色的掌上。
一路向东北,大约两时辰,才将将到翊善坊大门。
南门处有家铺子,主人姓宋,铺子不大,里面支着十口大炉,专做油饼,每日卯时不到就开门立招牌,坊间居住的宫人若赶早回宫,多在此包个饼在路上吃。
叶容钰跳下车,付了车钱,便进这铺子里包了俩油饼。叶容钰一边往回走,一边拆开油纸,小心吃了口饼。
粗布长襕,还当街吃着饼,这模样确实称不上体面。于是,就吃了这么一口就被人嘲讽了起来。
“叶大人。”
“蔺将军府上难道连你一顿午饭都没有?”
叶容钰闻声望去,说话的人是少阳院一内使,浅绯袍子,面白净,微胖,他身后跟着一群绿衣宦官。
他们这群人在旁边的茶铺里蹲守了许久,看见叶容钰的人影就赶紧跟了出来。
“叶大人,你可让我们好找啊。”
内使逼近几步,走到叶容钰面前,躬身一礼。要不是在宫里经常碰见,他很难把这副模样与尚仪女官联系在一起。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干什么?”内使故意哼笑两声,卖起关子。
见他们人多势众,叶容钰不由得心弦紧绷。
张望四周,巷内往来有行人,几处铺子有伙计、有食客,他们总不至于光天化日的拿人,叶容钰这才稍稍安心些。
“叶大人无需紧张,我不过是受太子之命,来给你送个东西罢了。”
说着,其身后的人赶紧递上一只漆匣,由内使塞到叶容钰手里。
“这里面是什么?”
“您打开看看便知。”
四方盒盖随指拨开,瞥见匣中之物后,叶容钰怛然失色。内使见状,冷笑一声,脸上并无太多得意。
叶容钰将漆匣扔回内使怀中,愤愤不平,“罗内使,你也是宦官,何至于这样羞辱我?”
“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他想做什么?”
内使咧开嘴,露牙一笑,“你不顾恩宠委身那恶名昭著的罗刹阉宦,太子殿下自然气得牙痒。但殿下宽厚,念你也是迫不得已,所以想给你个机会。”
“给我个机会?”叶容钰笑出两声,“我从五品尚仪,跌落至如此,还不是拜李瑨所赐。”
叶容钰转身便要走,可这些内侍却一哄而上,将她围住。
“你们放肆!”
“你们就不怕,入神策狱,去尝尝一百六十八套刑具是个什么滋味。”
“蔺将军?”内使露出不屑,“我们现在是不敢动你,但圣上都病的起不来了,等太子继位,蔺云恐怕才要尝遍一百六十八套刑具的滋味,连个全尸都保不住。”
“那也请诸位等太子继位后再来这拿捏我。”
哪想到,一提太子,内使反倒恭敬了些,“叶大人,不如你随我回宫,给太子殿下低头服软,说几句好话。另外......把您新婚之夜的事给他一五一十交代一遍。殿下定会宽宥你。”
叶容钰气得手抖,要不是那点自尊挂着,她甚至想嚎啕大哭。可内使见她窘迫,反而出言更加放肆,“叶大人,殿下带您不薄,这些年,你仰仗他恩宠办成了多少事,要不是有他在,宫里人哪能都这样敬重你?你也不可能往上爬的这么快。”
“够了,你别说了!”
叶容钰承受不住这些话,突然蹲在地上,两手捂着耳朵。少了官位加持,她就像丢了层护甲,让人一戳就碎。
内使也蹲在地上,将脸凑近,继续道,“你能做,就不许人说?没有太子相护,你怕是早就死了!咱们退一万步,太子既然不嫌弃你侍奉过阉宦,日后恩宠自然不必多说,难道不比你跟个没人样的罗刹阉官强?”
临涯崩溃之际,叶容钰先于自己的哭泣,听见一声惨叫,浓郁的血腥随之而来。
叶容钰双眼大张,惨叫此起彼伏,内侍接二连三倒地,立在他们身后的人也随之显现。
蔺云将刀收入鞘中,冷峻的脸上刻意捏造出一抹温和。
“容钰,走吧,先回家。”
他伸出手,将人拉了起来。
蔺云脑子里不断拼凑着方才听到的只言片语。叶容钰却一直低着头,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秋浦在后替他牵着马,嚼舌根的话是半句都不敢再说。
气氛凝滞得瘆人,到府上,蔺云恼怒消散后只剩下无奈。最终他先开了口,“容钰,河西军今夜三更就会入城,到时我会在宫内接应。”
叶容钰终于肯抬起头,“能成吗?”
“你希望我成吗?”
“嗯?”叶容钰轻轻疑惑一声。
“没什么,我就是想回府上,吃顿饭,再换身方便夜行的衣服。”
蔺云打开衣柜,取了件玄色袍出来。又问道,“容钰,我还能不能吃一碗,你煮的汤饼?”
“好啊,我现在就去做。”
府上厨司有现成的饼,叶容钰用牛骨吊汤,添些时蔬,做了两碗汤饼。回到寝卧时,蔺云一身玄色袍,站在妆台前,用手捏着台面上一只褐色方帕,深吸一气后沉思了许久。
“蔺云,来用膳吧。”
蔺云走至次间,将方帕摊在叶容钰眼前,“我这帕子,你竟留了这么久。”
叶容钰瞥他一眼,温声道,“是啊。”
蔺云叹了声气,想起许多往事。他的帕子,荷包,香膏,她用起来丝毫不客气,渐渐的,他的许多东西成了她习惯的一部分。
这样想的话,她心里应当是有很大一部分属于自己。
蔺云不时用余光偷偷看着身边的人,她亦心不在焉,端着汤匙,迟迟没有喂到嘴边。
“容钰。”蔺云忍不住提醒一声,“再不吃,汤上就要凝油了。”
叶容钰索性将汤匙放回碗里。
从回府到现在,蔺云一直没多问,叶容钰悬着的心安下不少。到现在,她甚至有些冷静过头了,李瑨对她欺辱太甚,她一次次生出杀了他的念头,可要想亲手杀了他,凭她自己一副白身哪里能实现,既然如此,就又得从蔺云这边想办法了。
“蔺云,你们三更起兵,然后怎么打算的?”
蔺云坦言道,“圣上在含凉殿养病,我准备让杨九带人,直接将圣上软禁看押。”
叶容钰点头道,“杨将军老辣,定不会像新兵那样畏手畏脚。”
“是,等郭诚攻门时,金吾卫定会调兵应战,我就趁机攻袭少阳院。”蔺云手指来回敲了敲桌面,这些话都是绝对的机密,走漏半点都能引来众人的杀身之祸。但蔺云向来是以私情为重,继续给叶容钰透露着,“郭茹想让我将太子就地看押,但我想将人押进神策狱,我猜,若是郇王发号施令,恐怕也会是这个意思。”
“郇王还没被放出来?”
“嗯,这样一来,万一事情败露,郇王还能有脱罪的余地。”
“原来如此。”
叶容钰倒打心底觉得这事万无一失,毕竟神策军早已是禁军十六卫中战力最强的一支。汪贞夏隐退,军中的人大多仰仗蔺云。
叶容钰又说道,“等事情成了,你能不能找个由头,尽快回府?”
蔺云本想问其缘由,但最终只是应了声“好”。
“容钰,那我就回宫了。”
“嗯好,那你要多加小心。”
叶容钰跟在蔺云身后送他出府,风带过他衣料上的气息,扑之入鼻。正当她留恋这种经他浸染的皂香时,蔺云突然一回身,将未来得及驻足的人紧抱在怀里。
“容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