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容钰有些无奈,隐隐察觉尤山心存他念,好在一切在她可控之内。
“什么也不需要,你回去好好当差吧,若是在神策狱待不住,也可以回尚仪局。”
叶容钰本要走,尤山又上前将她拦下,“叶尚仪不必跟属下客气。另外,在神策狱也算是个好差事,属下感激都来不及,哪有什么不满足?”
韧如蒲苇,大致就是形容尤山这种人。
叶容钰甚至能想到朝里下一位名声赫赫的权宦,他若为帝所用,定比蔺云还有很辣几分。
她可以不畏惧后来者,但蔺云不行。
尤山不肯轻易离去,叶容钰忍不住问起往事,“尤山,我有些好奇,你并不像是能屈居人下的,为何当年对韩千斗那么忠心?”
尤山毫不隐瞒,“属下在宫外打伤人被告官,是韩大人帮属下摆平的。人总得知恩图报,属下现在也愿追随在您的身后。”
叶容钰头皮一麻,声音提高些,“活好自己最重要,别说什么追随不追随的。”
这句话竟把尤山惊住。
叶容钰软下声,“要不要进来吃顿饭再走?”
“属下遵命。”
年关之后,白昼渐长。
谢楠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太医署的医官们轮番诊脉,都断定她腹中是个男孩。宫里的灵台郎熬夜算卦,纸上密密麻麻演算多回,也得出相同的结论。
活人最怕比。
齐王妻妾十余人,这些年只得两个女儿。这事给睿王亲信提供许多话柄。
一时间谣言四起,齐王不得天意,若为皇储会断大唐血脉。
齐王对这事自有对策,但抚育他长大的升阳长公主先急了。
紫宸殿内,升阳长公主披头散发跪在皇帝脚前,一双泪眼仰看着皇帝。
“邵郎,立瑨儿的长女为皇太孙有何不可?”
皇帝气得跺脚,指着长公主鼻子骂道,“你现在是不是疯了?”
皇帝将衣摆从长公主手里扯了出来,指着她的鼻子呵斥道,“升阳,你也是皇女,难道还想与朕争夺皇位不成?”
“邵郎,我什么心思你难道不清楚?我对你的江山何曾觊觎过?”
皇帝回到龙榻上吐了口浊气,他揉了揉眉间穴位,只觉得头脑发昏像是要炸了。
“邵郎,瑨儿若是一直没有得子的命,难不成,在他之后还要让李珏的儿子来继承皇位吗?”
“瑨儿还年轻,着什么急?朕三十多岁时,不还得了幡儿。”
升阳长公主险些质问到郇王的血统,只不过这件事的确是查明了的。
“邵郎,太孙之位不定,太子之位则不稳啊。”
若是齐王李瑨一直不得儿子,那日后,皇位还要落入睿王家里,朝臣们必然会早日投奔睿王,得个从龙之功。
可若能立齐王长女为太孙女,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升阳长公主这般想着,只可惜,皇帝并不认同。
“升阳,你退下吧,此事往后不得再提。”
“邵郎,难不成你想改立李珏为太子?”
皇帝有些厌烦,“升阳,你怎敢质疑朕?”
“齐王李瑨是朕的长子,也是朕最疼爱的儿子,朕已经拟旨,将于三月行册封大礼,你为何会质疑朕?”
升阳长公主猛然起身,攥住袖边,“那是因为瑨儿他在诸皇子中最为懂事勤奋,读书习武不敢一日懈怠。但凡他有一丝差池,你便心生不满,甚至去猜忌。”
“升阳,你放肆!”皇帝将如意珠砸在长公主绣鞋前,差点控制不住要去动手。
升阳仰头放声大笑,低下头时已满眼猩红。
“邵郎,你变了。”
“你背地做了什么事,真当我不知吗?”
升阳塌下脊背,不复往日风仪,“朝臣都说你纵容宗室,可他们却不知道,你在我们的府邸插满了人,就连瑨儿也不例外。你担心兄弟叔伯也就罢了,为什么连瑨儿也信不过?偏放着皇后和贤妃的儿子不管,只监视他一个?”
“你懂什么?朕这是看重瑨儿。”
“升阳,你若再疯下去,休怪朕容不下你。”
一席话后,皇帝手撑着御案久久难以平复,到入后殿时,还腿软跌了一跤。
长公主大谈立储,皇帝身体抱恙。叶容钰丝毫不敢耽搁,准备将这两件事报给皇后。
麟德殿旁的毬场,郭皇后正在与孙茂林等侍卫打马球。
俯冲向前,一击而中。
争得红绸后,郭皇后神采奕奕,策马到叶容钰跟前,听完前殿情况,郭皇后又有些叹息,“可惜啊,自则天皇后以来,男人就开始畏惧,不惜一切将女人从前朝驱逐出去,用的花样也是越来越多。”
“是。”
叶容钰伸手将皇后扶下马,她不禁想起当年皇后为监国时,顶着一众朝臣的压力让她这个女官去做了宣慰使。
随军征战,平定边疆,她一切谋划算计都是在为国为家,那种俯仰无愧的日子竟成了她人生中的吉光片羽。
叶容钰说道,“女子想要登临大位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长公主直接去请圣上下旨,实在是欠考虑了。”
皇后点头表示认可,“那你说,升阳她能善罢甘休吗?”
“想必是不能。可她手上又没有兵,臣瞧着那架势,若她手上掌兵一万,难保她不去做出逼宫的事来。”
叶容钰牵着马,她望着毬场开阔的四周,以及更远处林苑依依浮出翠色,心里不由感慨今年这春来的早啊。
只可惜,宫城内马上又是一阵疾风骤雨。也不知道又会是怎样一番红消翠减,苒苒物华休。
“若是她去逼宫,反倒好了。”郭皇后说道。
叶容钰琢磨一番,好是好,只可惜兵权在齐王手上,太子之位唾手可得,他断不会冒此风险,于是低声道,“恐怕只能等睿王杀过来了。不过升阳长公主府上的宾客定会撮多她对皇孙下手,一旦皇孙有闪失,李瑨恐怕也难逃干系。”
先前只报王妃有恙,睿王迟迟不肯动。思来想去,睿王是个父凭子贵的,这事还得从皇孙上下手。
郭皇后搓了下起茧的手,“若是圣上能同时疑心李瑨和李珏,那幡儿岂不就有了可乘之机。”
郭皇后盘算着,到时候就说郇王的病医好了,让圣上看见一个健康得体的皇子,如此,倒是省的为储君之位大动干戈。但叶容钰对圣上改变心意的并不报太大期待,只不过,这话并不能直接同郭皇后讲的。
“总之,李瑨和李珏,这二人野心重、心计深,若郇王为储君,定要将这二人处以极刑,以绝后患。”说这话时,叶容钰的确带了些情绪,不知不觉攥住了拳。
可郭皇后看在眼里,却有些不悦,“容钰,再怎么样他们都是皇子,是圣上的儿子,囚禁在领军府即可。”
叶容钰心有怅然,恳求道,“殿下,还请杀之后快啊。”
郭皇后忽然转身,眼中抛闪出一道凌厉,“他们在朝中、军中尚有亲信,若贸然斩杀,将事情做得太过,定会引起动荡。只囚禁而不杀,让他们与外界隔绝,想来也不会有人能轻易为他们起兵。”
“可是殿下,您可有想过,若是您落到他手里,他会让您活着吗?”
“李瑨就算是为了名声,也不会真把我怎么样。”
旁人都说李瑨端庄持重、为人宽厚慷慨,但叶容钰却清楚,这人心底压抑了极大的狂妄。他这么多年,只是演出一个合格的储君模样。
若他只是狂妄也就罢了,可他聪明,极具野心,善于弄权,丝毫不受任何情意的束缚,能视一切人为草芥。
“可是殿下,他现在顾虑声名只是为了储君之位。一旦他坐稳,又怎么会有这些顾虑?以臣之见,别说是李瑨,哪怕是他的。”
“放肆!”郭皇后听不下去,硬将话打断。
叶容钰砰的一声,膝盖着地,“殿下,恕臣失言。”她虽在请罪,心里还是止不住失落。离权柄近的人,是劝不得的。或许此事去请奏郇王,兴许还有扭转的余地。
“容钰,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人。到现在,你总该明白,不能因一己私欲就置天下不顾的道理。况且,他对你......你也该明白,要不是有他在,你在这宫里又怎么可能有如此高的威望。”
一瞬间,叶容钰抬头又低头。心中埋藏的压抑,越来越深,“臣知错了。”
“起来吧。”郭皇后息下怒火,一挥袖便朝凉亭去,“幡儿到了该定亲的年纪,我物色了陈淮仲家的女儿做王妃,到时你派尚仪局的人先去教他女儿宫里规矩。”
“是,臣待会就去安排。”
“另外,我也许了洛川郡主,日后给她女儿留个侧妃之位。”
叶容钰皱了下眉,郡主的女儿还小,纵然王府有心送这个孩子入宫,但此事过早定下,恐怕是皇后又有用的上他家的地方。
二月春风,烟雨细细,青色瓦片被冲刷的油绿如翡,宫墙的朱红更翻一层新。宫里的一切热闹都被这场春雨的绵密淹没成幽静。
紫兰殿内,一重重藕荷色的帘幕之后,时不时响出几声尖叫。谢楠云面色惨白,脸上挂满豆大的汗珠,嘴里咬着叠成四方的帕子。
纯宗在位期间的第一位皇孙诞生了。
于此同时,紫兰殿旁的垂杨下,一团蓝色火焰越燃越旺,细雨中丝毫没有要灭的架势。从神策军到内侍,盯着那团妖火却无人敢靠近。
眼看着成堆的符咒即将燃烬,蔺云冲上前去,抽刀一挑,竟挑出一只巴掌大的布偶小人。
看着这布偶人,周遭人不禁连续发出“啊”的惊叹。
“蔺将军,这火也太诡异了。”
“少废话,快灭火。”
程映带人上前,脱下披风浇上井水,使劲扑打火焰,火势却不减反增。蔺云又让人相继泼井水灭火,依旧无济于事。
“真是邪了门了!”
正当蔺云气得胸口一炸,杨九带着人,押着三名五花大绑的内侍。其中一内侍看上去神神叨叨的,脖子挂着一串犬牙项链,嘴里像和尚念经一般,嘀嘀咕咕念个不停。
这些人见了管材还不落泪,当真是不给神策军面子。
蔺云抽出刀来,怼在念咒内侍的脖子上,“你们到底在闹些什么鬼把戏!还不如实招来。”
“招不招反正都是一死。”
没想到,这内侍竟也是个练家子。
只见他猛然挣脱束缚,从袖子里拔出匕首,杀了两名同伙。蔺云也极速反应,一甩刀鞘,那人的腕骨跟着向内翻着,瞬间失了反抗能力。
“快将此人绑起来,堵住他的嘴。”
“是!”
约么半时辰,妖火熄灭。
蔺云带贼首面圣时,早有内臣将事禀奏圣上了。
火怎么燃的,又是何等诡异,皇帝心里已有了个大概数。
“陛下,这便是臣从妖火中取出的东西。”
蔺云将东西呈上。
杂色碎布缝制的布偶,腹部隆起,上面插满长针,脖子处紧系一白绳,做出勒死状。这东西不用说,都知道是冲着谁下的蛊。
皇帝盯着这物看了许久,虽在心里定下罪魁祸首,但还是沉下声问道,“他们是受何人指使?”
“这......”
蔺云扑通跪下,生怕处理不好,被圣上迁怒。可皇帝不依不饶,非要从他口中听个答案。
天子威逼下,蔺云支支吾吾答道,“回陛下,是长公主府上的人。”
皇帝恼怒异常,将布偶准准砸在蔺云的梁冠上,“该杀!”
“臣该死。”
“朕说的不是你。”
纯宗皇帝大喘几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半百之年,指甲上早就没了月牙白,甚至连指尖都在发紫发青。
“蔺云。”
“臣在。”
“事关天家尊严,去把所有看热闹的宫人全都处理掉,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
“是。”
出了大殿后,蔺云一手稍稍掀起梁冠,一手沾掉额上的汗。
宫女内侍围观者众多,六尚的女官也有不少在场。这么多人命要真从他手上了结,想必这辈子是见不到叶容钰的好脸了。
杨九看出蔺云犹豫不决,上前便问,“蔺将军,你可是觉得为难?”
“属下愿为蔺将军分忧。”
蔺云抬手一顿,“不,还是得我亲自去。”
蔺云一声令下,紫兰殿便被神策军围了个水泄不通。
许多内侍女官料想着事态不对已经跑了,可还有不少宫人热闹看的意犹未尽,尤其是侍奉在紫兰殿的人,便是想跑也无处可去。
顷刻之间,紫兰殿周遭的宫人便成了刀下鬼。
腥风血雨很快传遍整座宫城,才诞下皇孙的谢楠云被血气熏得一度昏厥。
仓惶逃回衙署的女官将事情禀告了叶容钰,大气没来得及喘上几口,蔺云带着黑压压一众就杀到了尚仪局。
“叶尚仪,得罪了。”
“我奉圣上口谕,要将生事之人尽数带至神策狱中讯问。”
“讯问?”叶容钰独自上前,与他问道,“敢问蔺将军,这些人带去神策狱,可还出得来?”
蔺云本就两头为难,被叶容钰这般质问,只觉得自己也中了蛊,背后像是有针在刺他。
“叶尚仪,我不在尚仪衙署动粗,就已经是给了你莫大的颜面了。”
说这话时,蔺云心慌到忍不住攥紧拳,希望她赶紧软下来些,他定想办法留这些女官在狱中,等事情平息再另行安置。
可惜,叶容钰像是听不见他内心的求救,也看不懂他递出的眼色。
“蔺将军,我不与你为难,人我是万万不会给你,我现在就去面见圣上,恳请圣上收回成命。”
“叶尚仪,你听我一句劝!”
就算蔺云护得了几名女官,可还有那么多名属尚宫局的宫女又该怎么办。
叶容钰深深作揖,“蔺将军,我身为六尚女官之首,自然要替她们讨个公道。”
她愿出这个头,胡尚宫等诸女官也愿跟随。
“容钰,法不责众。”
“退一万步,大家要死一起死。”
胡尚宫朝着叶容钰点了点头,此事她亦要站出来斗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