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家村,位处平安镇北,背靠重云山。
山高为障,寒暑不至,因而四时通畅,草木繁茂勃发,是难得的风水宝地。
民风淳朴,说不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倒也是安宁祥和,几近桃源。
这大致归功于治政长官爱民如子,和乐环转,使得这平安镇有了极美之地的传说。
在政,平安镇多出贤良,而治国之相,却大都出于牛家村。
惠民即利而恩泽乡里,便有心怀报答者,起相祠十亩之地,世代驻守看护,香火不绝。
时有求取功名之士,不辞路远辛劳。
在武,无论是除暴安良的名侠,抑或铁血杀伐的戍边之将,都不得不俯首于自家姑娘的鸡毛掸下。
外乡人多不解,常戏谑谈之,称女强男弱。
然非鱼不知其乐,任其评说规劝,终难扭转。
“得心仪之人事之,乃天下第一等风流!”
旦旦之誓,正合那痴情儿女之意,遂以此更闻名于江湖。
常有游侠装扮,携金游览,见而忘返,求居于此,但多不得意。
村中设有客居,每每登记造册,重信凭而更重居安。
所得之费皆十七于他市,取其十三为税,聘镇中军士相守。
民与兵和,军民同乐,牛家村亦为别村所羡。
仿而试之无果,长官殷勤,因地制宜,劝其耕种。
孟春之时,寒气未褪,却也是踏春的顶好时节。
酥雨细细,浅见青青,牛家村炊烟阵阵,有人于阡陌之间腾跃,略见欣喜。
“若是爹爹在,定修丹青一幅,留景于图,可我如今,连剑也提不起了!”
一阵叹息声过,雨却下得更欢快了些。
“小姐,我们回去吧!”丫鬟撑开了伞,挡住大多数随风飘转的雨丝,提议道。
伞下女子闻言,嘴角的笑意敛了些,抬头望向那伞檐上聚合流断的水滴,眉却皱得更深了些。
丫鬟不解,为何每年的这个时候,自家小姐都会来此地看一株桃树。
桃树说来奇怪,自打栽下便没开过花,小姐却对这桃树珍视异常。
此时的小姐愁眉不展,转瞬却明眸春彩,又似凭吊,又似祈祷。
但丫鬟自知问不得,这是自家小姐不愿提及的过往。
“他,会回来的!”小姐低语。
她看着那桃枝上不易被察觉的花苞,心中升腾起无尽的希望,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姿容更美了些。
她本不愿回的,想多看看这株桃树,奈何这初春的雨缠绵不歇。
寒意透袖而浸骨,天色也渐渐暗沉下去。
小姐抬头望过天色,眸子暗淡。
“回吧,再晚些,这道上的泥泞,怕是惹得你不喜了!”
“小姐说哪里话,我可不怕弄脏衣裙,只怕你染了风寒咳嗽,还是身体要紧!”丫鬟担忧道。
“好!”小姐揉了揉丫鬟的头,颇为宠溺道。
“若是我再不答应,确实会费了你一番苦心,府里有你最爱吃的花糕,推吧!”小姐笑着吩咐道。
丫鬟不语,但脸上全是喜色,轻而沉稳地推着木椅,向着回家的方道。
鹅黄的衣衫在雨中像初生的新芽,并不引人注目,那伞下的一抹重紫,让人不禁心疼。
“春桃,你跟我多少年了?”小姐轻飘问道。
轻缓的木椅突然迟滞,丫鬟已带哭腔:“小姐,十年了,您不要打发我走,春桃还想跟着您呢!”
“十年了,也够久了,我们家春桃也长大了,该许个好人家了!”小姐的话语中听不出喜悲。
春桃此时有些木讷,但终究是接受了小姐的好意,抹了抹眼眶,笑道:“小姐,要快的还是慢的?”
“快的,再慢下去,我俩都得成落汤鸡!”
春桃将椅前的挡板立起,沉稳的手与腿脚协作,刹那间,石板积水分飞。
“傻丫头,我从来都不是你的小姐,我只愿你做一回自己!”
小姐的心语,春桃听不见,但此间与儿时的快乐别无二致,任衣裙泥垢沾染。
主仆二人的身影即刻消散于牛家村,亦消失于牛大用红肿的眼目中。
田间的腾跃此时失去了欢欣,望向这对离别的主仆,呆呆站立,失魂落魄。
“大牛哥,大牛哥!人家都走了,你还看什么嘞!”
牛大用回过神来,立即赏给身边小孩一个爆栗,怒喝道:“你个小孩子家家的,管我作甚!”
“哎呀!疼死了!大牛哥你生什么气啊!”
小孩儿不解,气呼呼地双手叉腰,似乎在等一个合理的解释。
牛大用教训完小孩儿后,仍想着那鹅黄的衣衫,却再也寻不到踪影。
心中失落,回头又见那小孩儿,端着一副扯笑的面容,便怒火重燃。
小孩儿吃堑长智,先如惊弓之鸟,后如奔逃之兔,于笑骂声中隐匿。
“莺儿,你就这般无情么!”牛大用面色悲苦,哀叹道。
“大丈夫何故在此唉声叹气?”
笑声略带揶揄,却也对牛大用十分肯定。
“村长爷爷!您怎么偷听我说话!”牛大用看着拄拐的老人,面色一红,忸怩道。
“这天广地阔的,我就站在你面前,我几分像偷听说话的人?”村长爷爷呵呵笑道。
“那您也不能一声不响地吓人啊!再者说,我也算不得什么大丈夫!”
牛大低下了头,像一只破烂的灯笼。
“大用啊!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没个胆气!有心仪的女子便得舍下脸面,光远远地看着是不成的!”
“你得求取!”村长爷爷恨铁不成钢,用木拐敲击着地面。
“可是,可是她是县尊府里的人,我又怎么,怎么配得上她?”
“你!”
村长爷爷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摇了摇头无奈道:“雨快下大了,别坐在田埂上,惹了风寒,又得麻烦小钗!”
村长爷爷拄着拐杖,回首望了牛大用几眼,终而慢悠悠地晃回了家。
牛大用不为所动,任春雨将自己浇透,同时也浇灭了自己那颗炽热的心。
远去的小孩儿带着另外的小孩儿回返,将这傻乎乎的牛大用扛回了家。
牛大用无父无母,村里的人都可怜他。
春雨不歇,雷声沉闷,天很快便黑沉,村长爷爷点燃火烛,坐在方桌旁沉思。
他看着那方桌上摇曳的烛火,指尖微微敲打着桌面,在木制的桌面上留下几道刮痕,显然心绪不平。
而后反复念叨着:“就是今日了,怎么还没动静!这不行!我得算算!”说完便又捻着指结,掐算起来。
“天机淆乱,阴阳互易,这!”
村长爷爷眉头紧皱,面色潮红,片刻后便口喷鲜血,那烛台也咣当不稳,跌倒在地。
“爷爷,爷爷!您没事吧!”
院子里传来一阵女声,显然是村长爷爷的孙女。
“没事!大用家的狗来拿耗子了,快睡吧!”村长爷爷忍下心中之痛,掩饰道。
可牛晶晶怎不知爷爷个性,于是径直奔向紧掩的房门,急忙查探情况。
将倒下的烛台拾起,立在方桌上重燃,牛晶晶看到她爷爷的疲惫。
乱发不束,眼目红肿。
“爷爷,您又在瞎算,这可不成,我去叫小钗姐给您看看!”
牛晶晶焦急,半只脚已跨出房门。
“站住!回来!”
牛爷爷强提一口气,喝止了孙女的行动,好坏话交替说着,这才哄好了孙女,让她安心入眠。
待得灯火吹灭,他才瘫倒在床,连被盖也未曾合上。
他苦笑,心想道:“到底是何方高人,竟能先我一步,使得天机混乱。”
“照理说,这江湖里没几个能与我相比的,难不成,我老了?”
牛爷爷吹上一口气,那床边的烛火复燃,他也暂时恢复了些许气力。
牛爷爷理了理耳边的鬓发,往火边一瞧,灯火映照下,只见那灰败的头发突然褪色。
烛火暴动,燎化枯槁,似有警告之意。
牛爷爷双目齐闭,叹息道:“老了,老了,学艺不精,丢人现眼,辜负了先辈!且等等吧!”
惊雷如鼓,电刹白昼。
那北山之巅,突兀显出一片大殿,但转瞬消逝无人看见。
“刺啦!”
几阵惊雷过后,大殿的屋顶破开了个大口子。
穿风漏雨间,那殿中唯一的塑像泥彩剥落,走出位衣衫破烂的老道人。
缓睁双目,眸光如电。
如虎踞山,势沉而摄人心魄,但一瞬气散,恍若无物。
“哦,这便是我苦等百年的机缘么?”
那道人自祭台上缓缓飘下,微尘不起,皱眉看着这破烂不堪的大殿。
又抬头望向那掉瓦残蚀的屋顶,嫌弃道:“姑且再住上几日!”
挥手点燃那残破的烛火,这大殿里方才显出几分熟悉的轮廓。
随即走向那破洞下的人形,用黑黄的手撩开破烂的衣衫,方才显露出位少年的模样。
蛛丝卷着潦乱之发,配着说不上好看的眉眼,红润的脸上挂着一股似有似无的微笑。
道人向那少年手腕捉去,欲要探脉,突然有一股杀意随风袭来。
道人轻喝道:“哪里来的贼子,竟敢偷袭!”
手挥拂尘,便有几粒寒光飞去,打得噗嗤而中。
道人举烛探去,只见一宽翼大雕蹲在门角,其身下丹朱之血,双目凶厉不退,却失行动之力。
欲逞威而不动,已然外强中干。
“原来是只雪岭金雕,好些年没见过了!说!为何偷袭于我!”道人大喝道。
那金雕扭头弄眼,扑腾双翼作比,咕唧几声后便沉寂,身后却滚出枚白灰色鸟蛋。
“原来如此,你是想让我救那少年,还要将这子孙后代托付于我,刚刚偷袭我,只是为了试探我功夫?”道人诧异。
金雕点头,又咕唧了几声,而后双目无神,身已僵直。
“这傻雕,就不怕我是个外道歹人么,竟以身作答,求我与那少年分而食之?”
道人沉思片刻,念了几段道家秘文,便将那金雕皮毛皆落。
少顷,便拾了院柴,将那金雕之身架在火上烤。
突觉浪费,又拿小刀解之,集院中石井水,又成一罐。
“幸甚,老夫封存的佐料还在!”
道人从神台下取出瓦罐,将油纸拆分,现出研磨好的细粉,转动横木,将其均匀涂抹在食材上。
不久便有金黄油脂滴下,香气很快发散。
老道百年未有进食,此刻,哪里还顾得上那少年。
何况先前已然看过,知其伤势深浅,但有性命无虞。
老道心神松散,正取一烤肉将食之,肉到嘴边却被一只脏兮兮的手夺取。
老道愕然瞠目:“世间竟有人在我虎口夺食?”
转头看去,却见那少年抓着肥美的肉,大快朵颐起来。
“臭小子!这火上的肉如此多,为何夺我口中之食!”
道人乍怒,飞身向那少年袭去,却不料少年腾挪闪避之下,竟比道人快上一分。
仿佛那滑溜的泥鳅,让道人奈何不得。
闪躲间的少年红着眼,却时刻保持着进食,野蛮的模样让道人怒火中烧。
暴殄天物!美食哪是这般吃法?
你要吃的并无不可,可偏偏欺负到老道头上便不对了!
道人虽怒,但很快停了攻势。
试探已毕,那小子毫无章法,只以本能躲避,未曾展露出丝毫练武的痕迹。
我与一个孩子计较什么?我的劫落在他身上,若是将他打坏了,可得不偿失!
道人停驻沉思。
见道人不再追逐,少年便自来熟地靠近火堆,盛起肉汤。
道人心想道:“好小子,重伤之下,竟好得如此之快,莫不是练武的奇才?”
“我苦守此地百年,真能等到让我道门发扬光大的机缘么,这小子真是我徒弟?”
道人伫立良久,少年取食之速放缓。
少年饥肠已慰,回神过后,看得道人清癯瘦弱,仿若枯朽老树,
心中羞愧不忍,方才呼道:“老头儿!别站着啦,快来吃肉!”
道人看向那火光中,举着一肉串的少年,心内百感交集,憋了好久的话还是说不出口。
明明是我做成的东西,倒显得你是主人一般。
不行,我可得吓一吓这小子,让他知道,我可不是好相与的。
道人抹了抹眉毛,装出一幅不羁的浪荡,笑问道:“吃得这么开心,你就不怕我下毒?”
“呀!下毒!完了呀!我死定了!”
那少年即刻将手里的肉串扔在火里,双目一闭,两腿一蹬,口吐白沫,倒真像是中毒一般。
“哎呀,真吓到他了?”
道人不解,莫非自己装过了头,还是这小子,真就胆小如鼠?
可,就这少年的行径,倒也不像是胆小之人。
虽有疑惑,道人仍捉了少年的手探脉,知其无恙。
道人摇头笑道:“虚不受补,小子,先睡一觉吧!”
道人此刻确信,是这少年耍的滑头,这憨傻与机灵的劲头与当年的他别无二致。
“当真是天授吾徒!”道人心想。
肚皮咕咕作响,道人拿着肉串大口开吃。
“徒弟啊,你年纪小身子又弱,比不得你师父,趁你中毒,我多吃几块!”
刚说完话,少年再度暴起,夺走了道人手中的肉串。
“老头儿,来比比吧,看看谁吃得多!”
一时间,大眼瞪小眼,吃食也在飞速消失。
作者有话要说:心血原创,不喜勿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