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桑驰郁再次见到宿沅,是在保龄球馆里。
看到穿着蓝白色风衣的Omega时,他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词是:果然。
宿沅和他的朋友一起来球馆的那次,桑驰郁其实就已经看到了他,当时他还以为会经常在这里遇到宿沅,却没想到地点换成了那间米其林餐厅,如今又换了回来。
或许是因为预料到会再次遇到,桑驰郁的情绪出人意料得平静。
他戴上手套,将筐中的保龄球一一分类。
工作了一阵,他抬起头,卸下手套,拿起旁边放着的矿泉水瓶,仰头喝了一口,这一抬头就注意到不远处的宿沅,后者正看着他的方向。
桑驰郁与他对视了两秒,垂下视线,用拇指揩去嘴角的水渍,放下水瓶继续干活。
一整个上午就在闲忙之间度过了。
即使时常会望向他,两个人的视线撞在一起几次,但宿沅倒是没有上前。
等他离开之后,桑驰郁走过去清理他使用过的区域,发现展示屏上的分数少得可怜。
座位上干干净净,没有时常会有的易拉罐瓶和废弃纸团。
什么垃圾都没有。
也没有画在纸上的速写。
之后的半个多月,宿沅时不时会到场馆来,他没有再像在餐厅时那样留下画作,也没有跟桑驰郁说过话,仿佛真的只是来这里玩乐的。
这天周日,从早上开始,桑驰郁就感觉到腹部的刺痛。这种刺痛近期经常出现,他已经习以为常,便没有在意。
回收了场内零散的保龄球后,桑驰郁俯下身,眼前忽的一黑,不由单膝跪地。
腹部一阵绞痛,他以手抵腹,感觉眩晕感如浪潮袭来。
不远处,宿沅似有所觉,转过头便看到半跪在地,面色苍白的Alpha。
他立刻走到桑驰郁的身边,低下身问道:“你还好吗?”
Alpha紧闭着眼,但还是听出了他的声音。
“没……事……”桑驰郁咬牙道。
他的脸色煞白,宿沅说:“我送你去医院吧。”
桑驰郁还是说不用,但后者却近乎强硬地扶住了他的手臂,而以此时他的力量难以拒绝。
扶着人坐进计程车里,宿沅看了眼闭眼仰靠在座椅上的Alpha,对司机说:“去附近的医院,快一些。”
说完他从口袋中翻出了一张纸巾,抬手轻轻擦拭着Alpha额头上冒出的汗。
他的动作力度很轻,桑驰郁感觉到他微凉的手指时不时挨到自己的肌肤,带来的是此刻奢侈的清醒和慰藉。
很快,宿沅收回了手,那点凉意消失了。
桑驰郁的眼皮动了动,但没有睁开眼。
-
“这两天要多一些易消化的食物,忌吃刺激性的,这是需要服用的药,请在饭后食用。”
病房中,宿沅接过护士送达的药物,道了声谢谢。
金发的年轻护士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桑驰郁,检查过输液的流速之后推着输液车走出了病房。
床上的Alpha闭着眼,呼吸均匀。
宿沅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又觉得如果是的话被自己叫醒不太好。
他盯着桑驰郁看了一小会,然后在药盒下压了张留言纸片,转身离开了。
病房的门关上的下一秒,桑驰郁就睁开了眼。
是胃出血引起的腹痛,止血后他被送出了手术室,听到医生和宿沅交代着病情。
他觉得有些荒谬,没想到在这种时候,了解他病情的人不是曾经亲友中的任何一人,而是一个有点莫名其妙的Omega。
对方应该是在追自己,可他追人的方式跟寻常人都不太一样。
那个叫Merry的女生对桑驰郁穷追不舍,但她的方式是经常往他的手上送贵重礼物,或者通过他的室友,以及其他方式与他产生联系。
大部分人都是这么做的,但宿沅的行为有些异于常人,如果不是那双眼太过清澈,他可能会倾向于对方另有目的。
不过想想也是,他现在的境况,也不值得别人图谋什么。
桑驰郁自嘲地牵了下嘴角。
胃部的痛感减缓了不少,他侧过身,看到药盒下面的纸片时微微皱眉,抽出来后看到了上面的字:
医生说你的情况已经好转,注意饮食和按时用药,几天后可以出院。我下午还有课,傍晚会再过来看你的。——宿沅
看了两遍上面的字,桑驰郁垂下手臂,顺势要将纸条扔进垃圾桶中。
松手的刹那,指尖微微一顿。
几秒之后,他把纸条揉成了团,还是扔掉了。
傍晚时,宿沅果然来了,手里提了个保温盒。
“我煮了些黑米粥。”
想吃更可口的中餐时,宿沅常会找个带厨房的酒店套间自己做,这次时间紧,加上桑驰郁的情况只适合吃点流食,他也就只做了稀一些的黑米粥。
他还没将保温盒取出来,躺在床上的人便开口道:“我对黑米过敏。”
宿沅愣了愣,着实是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低头看了看保温盒,正欲开口,就听到桑驰郁继续说:“我已经吃过了,你自己吃吧。”
刚好走进厨房的护士闻言,诧异道:“先生,您好像……一直没有下床?也没见其他人进病房。”
桑驰郁:“……”
事已至此,宿沅已明白桑驰郁并不希望自己待在这里。
但是粥已经煮了,不喝的话未免有些浪费。
于是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用勺子舀着喝完了自己煮的粥。
热粥散发出的香气在空气中蔓延,桑驰郁忍了片刻,最终还是侧过头,想逃避有些没出息的渴望。
但嗅觉和味觉都是诚实的,衣领遮掩下,Alpha的喉结滚动了两下。
随后的几天,宿沅来过几次,但两个人几乎没什么交流。
宿沅仿佛根本不会因为他的态度生气,他的情绪一直都很平和,来了之后坐上一阵很快就离开了。
好在很快他便可以出院了。
医生做了最后的叮嘱:“你的胃现在还是很脆弱,这次是出血,如果不加以饮食管理,后续可能会发生更严重的胃穿孔,希望你能按时用餐,并且多多食用温和的食物……”
桑驰郁心不在焉地听着,他散漫地靠在窗边,垂着头看向楼下。
秋日的午后阳光灿烂,嘈杂声让空气变得冗杂。人们来来往往,其中没有那抹已然熟悉的身影。
-
“嗨,你的球技看上去有点不怎么样,我玩得还不错,可以教你!”
宿沅侧过头,一个穿着破洞裤,梳着脏辫,鼻翼上打着银色鼻钉的Alpha站在他面前,正笑着看着他。
对方身上散发着浓郁的烈酒味信息素,很明显是个已经成年的Alpha。
那味道有些刺鼻,宿沅忍不住微微蹙眉。
他向后退了一步,说:“不用。”
那青年却没走,坐在一旁看宿沅玩,很快又有几个街头打扮的年轻Alpha围了上来。
“干什么呢?”
“在看一个小家伙玩游戏。”
“你什么时候喜欢这种口味了,一点也不辣。”
“要你管啊。”
轻佻又无聊的对话持续了几分钟,宿沅充耳未闻,他看着大屏幕上的分数出现之后,很快按下结束键,转身离开了场馆。
却没想那伙人又跟了上来。
宿沅刚走到街角,身后传来了大笑声:“喂宝贝,别急着走啊!”
那几个青年上前将宿沅围了起来,为首那个脏辫Alpha试图摸他的脸,被宿沅闪身躲开。
对方甩了甩手,俯身看他,嬉皮笑脸道:“别生气啊,我只是想跟你做个朋友。”
宿沅冷漠地看着他:“我不想。”
像是被一只猫挠了一下一样,那人也不生气,只觉得美滋滋。
“朋友嘛,处着处着就成了,这样吧,我陪你再进去玩一局,或者两局三局,都听你的!我请客,怎么样?”
他说着就要去拉宿沅的手,冷不防被一阵白雾喷到眼睛,立刻捂着眼惨叫了几声。
其他人见状,立刻动手扯住了宿沅的手臂,意图将他带到他们的私人地盘。
Omega看着清冷又沉静,仿佛一朵温和的小苍兰,但真到了动手时,被踹了膝盖疼得倒地的Alpha才知道这朵花是带刺的。
倒地的人立刻道:“快抓住他,别让人跑了!”
听从命令的人正转身欲追,胸前却被狠狠踹了一脚,他一个后倒,正压在被宿沅踹到膝盖刚站起来的人身上。
对方清楚地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响,又是一阵痛叫。
被踹了一脚的人咬牙抬头,看着面前站着的青年,又看了眼站在对方身后的宿沅,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我们抢个Omega,关你什么事?”
桑驰郁垂眸看着他,冷淡地道:“滚吧。”
“你谁啊你?”
桑驰郁单枪匹马一个人,那波人怎会服气,很快便一拥而上。
但几个人很快就惊愕地发现,这个Alpha的身手比他们要好太多,他们甚至还处于下风,像是围困落单的野兽却发现找不到突破口的暴躁鬣狗。
几分钟后,这几个人忿忿不平地离开,一个个都负了伤,狼狈得很。
寂静的夜晚重新回归,借着月色,宿沅看到桑驰郁的嘴角有一块青紫,是刚才不小心挨了一拳。
宿沅走上前,将那处伤看得更清楚了些。
“你的——”
“如果喜欢在这种地方乱逛,”桑驰郁很快打断了宿沅的话,声音冷冰冰地道,“防A喷雾不怎么管用,不如带把刀,免得给其他人惹麻烦。”
他说完后,宿沅陷入了沉默。他表现得太过平静,这样的平静总是让桑驰郁感到些微的不解,他以为对方会露出受伤的表情,但是没有。
被撞破扔掉速写的那次也没有。
等他再开口时,却问了一句桑驰郁没想到的话。
“你为什么要扔掉我的画?”
桑驰郁觉得有些好笑,为对方的天真。
这种事情怎么能直接问出口,只会招来更多的难堪。如果可以的话,他现在就可以随意羞辱面前的Omega。
可最终,不知道为什么,桑驰郁只是侧过身,不带情绪地道:“不喜欢。”
他顿了顿又说:“更不喜欢你出现在我身边。”
宿沅轻声说:“我想和你做朋友。”
桑驰郁嗤笑一声,道:“你想和我做朋友,我就一定要和你做朋友吗?”
而且他不明白的是,宿沅显得既坦诚又不够坦诚。
他的目的不言而喻,却用做朋友为借口。
虽然爱情和友情的开端都该是好感,可友情的深度来源于日积月累的相处,如果志不同道不合,就不会有太强烈的羁绊,这种堂而皇之又锲而不舍的追逐显然不应该是出于友情方面的好感才对。
但即便这样想着,桑驰郁也没有选择戳穿宿沅的谎言。
他只想尽快结束这样的关系。
沉默了许久,宿沅说:“但是你今天帮了我。”
“帮你是出于Alpha的责任感,”桑驰郁转过身,直直地看着他,“换做是任何一个Omega,我都会这么做。”
宿沅微微仰头,反问道:“是吗?”
“不然呢?”
静了片刻,宿沅道:“我知道了。今天谢谢你。”
“……”桑驰郁一时无言,最终不大情愿地吐出两个字,“不谢。”
他扭头看向远处的灯火,声音听上去有些发沉。
“这片区域治安很差,我送你回约尔克,以后晚上尽量不要来这里。”
一路上都无话。
这是他们第一次并肩而行,桑驰郁以为对方会说点什么,但是没有。
宿沅平静地向前走着,到了约尔克艺术学院后方的那条人烟稀少的窄街时,桑驰郁甚至捕捉到了他轻微均匀的呼吸声。
比风还轻。
他平白觉得有几分荒诞,这一刻他们的关系是薛定谔的陌生人,比陌生人更熟悉,却没有比陌生人更靠近彼此。
到后门处,桑驰郁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给宿沅说话的机会,转身就走,身后也没有声音叫住他,或者追上他。
桑驰郁想,他同宿沅走到这里,只是为了对方的安全考虑,毕竟宿沅是因为他才去了那片动荡的街区。
仅此而已。
*
物理系的实验室中,两位Beta小声议论着。
“诶,你怎么还不走?”
“我在等Merry。”
“别带了,方才我在电梯外,听到她和其他人说待会有事。你知道的,她的目标一直是Austin,我们没必要当备胎,对吧?”
“可是你知道的,我去年就对她一见钟情了。她夏天就跟前男友分手了,一直没有再恋爱,说不定我还有机会,我的条件除了是个Beta,别的都比他要好。”
“你不是都说了,你是个Beta。坦白说吧哥们,Merry的男朋友换得很快,她如果只是想享受恋爱甚至□□,那当然是首选Alpha喽……”
“滚你的吧。”
“嘿,你怎么还生气了……那算了,当我没说。”
“我只是觉得你说得不对……”
……
实验课刚结束,众人都在收拾实验仪器。
由于多做了一组额外的变量测试,桑驰郁走得晚,实验室内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天生就极佳的耳力让他听到了那一段对话,但他不受影响地继续收拾东西,直到在实验室门口被Merry撞到了手臂。
“啊,不好意思,”Merry惊讶地睁大眼,充满歉意地笑了笑,“我不是故意的,你没受伤吧?”
这样的肢体意外过于刻意和惹人厌恶,桑驰郁微微出神。他想到了宿沅,对方的追逐方式更直接,但并没有这种形式的主动和刻意,也不会真正过界。
这时想起来,似乎他们只有一次肢体接触,是那天宿沅跑动时擦过了他的手臂。
“喂,你还好吗?”Merry追问道。
桑驰郁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微微侧身出了门,朝前走去。
Merry取了包,匆匆追上快走到电梯口的Alpha,一头银色的卷长发慵懒地搭在肩上,她侧头问道:“嗨,我听说你在扎吉的那条街上打工,好像是个保龄球馆?听说是赛博朋克的设计风格,很有趣的样子,什么时候你在那里,我过去找你一起玩,怎么样?”
“我的工作内容不负责陪玩。”
Merry遗憾地耸了耸肩膀:“那好吧,不过有机会我会去找你的。”
此后的半个月,桑驰郁并没有在保龄球馆见到Merry。
他早就知道这一点,约尔克艺术气息浓厚,但本地也有着极深的阶级观念。对富人来说,这种平民常去的场馆他们是不喜欢前往的。如果是桑驰郁同意或者主动邀请,Merry或许会前往,那样还会显得她热情大方又具有亲和力。
这一天回到寝室,桑驰郁从衣柜中取了衣服,准备进浴室,然后就被室友叫住了。
后者仰身靠住背椅,指了指房顶,桑驰郁抬头,看到了一串气球,彩带上还坠着一个羽毛做成的盒子。
“富家女送你的礼物。”
不用室友说明,桑驰郁就猜到了。但是以往,他都会直接或者让室友回拒Merry托同寝室楼的Alpha送来的各种礼物。
“真不怪我,”室友举起双手,“我当时想拒绝的,但那是气球,直接蹿到了屋顶,我想拒绝的时候人都已经走了。”
桑驰郁洗完澡也没有碰那串气球的意思,室友反倒是有些好奇,将其拽了下来。
他将盒子放到桑驰郁的面前,见对方擦拭着额发的滴水,没有要看的意思,便自作主张地说:“我瞧瞧是什么好东西。”
盒子打开后,他发出了一声尖叫。
“OMG,是钻石戒指!”
他将盒子推到桑驰郁的面前,后者这才扫了一眼。
用羽毛做成的盒子中放着的那枚男士戒指镶了钻,一眼看去便知价格不菲。
舍友还在欣赏,桑驰郁将盒盖按下,随手推到一旁。
这个举动让舍友忍不住劝道:“这么用心的礼物,你怎么一点也不开心?要我说,Merry对你这么好,是我我就跟她在一起了。”
用心?
桑驰郁忽然想到那些被自己丢掉的速写。
好像那样日日的光顾,每次都会留下的速写,才称得上用心。
他是知道宿家的,在国内,没有哪个家族能与桑氏比肩,但宿氏也算是豪门,宿沅若想送贵重的东西,比起Merry来说只会更轻松。
但除了那些昂贵的小费让人反感,宿沅并没有送过他任何的奢侈品。
意识到自己再一次想到了宿沅,还拿他的行为与Merry的进行比较,桑驰郁皱了皱眉。
大约是那天他的话让对方彻底死了心,这段时间他没有再见到宿沅,对方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就像他突然出现的那样。
但桑驰郁却觉得有哪里不对,因为他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好。
这样的结果明明就是他想要的才对。
失去母亲之后所经历的让他变得封闭和孤僻,他原本就不怎么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连仅有的、不纯粹的母爱和浅薄的几方友情也失去了之后,他觉得孤身一人是最好的。
没有牵绊,没有期待,也就不会有失望。
但为什么他会时常想起已经被自己赶走的Omega?
思索了许久,桑驰郁得到了答案。
也许是因为,他欠了宿沅一句谢谢。